小白糖

前文列表

（104）

叶秋又处理了一阵子工作，快到时间的时候闲闲地下楼，去了约定的餐厅。

程昀比他到得早一些。

叶秋请程昀先点餐，她谢绝了，说来之前已经吃过，只要了杯喝的。叶秋忙了一天，正是饿的时候，也没有多客气，自顾自点了一堆。他把餐牌交给服务生，喝了口水，直截了当地说：“说吧。”

程昀还是那天的样子，柔弱安静，说话声音也软软的：“我想先跟你道个歉，回去之后我想了想，我们的态度有问题，星星也不该那样说你，很过分，对不起。我也替她道歉，希望你能原谅。”

叶秋笑了笑：“你替她道歉的事情，她知道吗？”

程昀愣了一下，像是压根儿没想到她的这些话还能有“没关系”以外的回应似的。

“先不说这个，今天你来找我的事情，你女朋友知道吗？”叶秋没等她开口，又继续问道。

程昀低低地叹息一声：“我还没有和她说。”

“是这样的，”叶秋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心想这也是个有苦衷的人，态度不由得缓和了一点，“如果你还想把这件事推进下去的话，我们现在需要明确一个问题。在这件事上是由你做主，还是要你们两个商量来决定，还是你主要听她的。我很想尊重你们两个人的意见，但是你看，咱们第一次讨论并不愉快。如果还要合作的话，我不想同时承受你们两个人的压力和质疑，也不想做你们之间冲突的发泄对象。所以我需要你们意见统一，只有一个立场，不要你满意了，她又不高兴了。姑娘，这一点你能做到吗？”

餐厅灯光昏暗，但即使如此，也看得出程昀脸色不好看。可能是叶秋最后一句话里那个略带宽容和善意的称呼戳中了她，过了一会儿，程昀才点了点头，看神情竟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这事情我说了算。”

叶秋苦笑一声，取了点服务员端上来的小饼干吃，“这不是你有觉悟就行的。说实话，具体操作过程中，你不可能不顾及她的感受，你不就是为了跟她在一起才决定走这条路的么？应该说，她的感受才是你要考虑的主要问题。所以我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自己掂量清楚，你能不能在安抚好她的感情的同时，跟我这边顺利地相处下去。如果我们真的要谈这件事，未来会有很多麻烦要一起处理，李星是你的女朋友，跟我没关系，我只在乎我的权利，也只履行我对你的义务，我不想负责她的感受，也不希望在你们之间出现分歧之后，靠牺牲我的利益来解决。你不要着急回答我，你先想象一些最恶劣的情况，如果能接受的话，我们再接着谈。”

程昀沉默片刻。然后她抬起头，注视着叶秋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语气里隐隐带上一点前所未有的力度：“如果，在我跟你的合作中，你能够向我保证公平、友好，不索要额外的好处，善待我的家人的话，那么，我会安抚好星星，不让她把压力放在你身上。”

叶秋笑着摇摇头：“我都说了，没有这么理想化。就算咱们两个都想要公平，涉及到具体细节，你也会觉得这么做才公平，我觉得那么做才公平，李星会觉得按照她的想法才公平。你看，就今天的事情，你来找我商量，也许等我们两个谈好了，你回去和你女朋友一说，她又觉得无法接受了。所以，要不要你先和她统一了立场，再来跟我谈？今天辛苦你跑一趟，等你们两个商量好了，可以通知我时间。我过去找你，但是我不希望她在场。”

程昀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星星……不太希望我结婚。”

叶秋的餐上来了，他正好开吃，一边吃一边听程昀讲。也许是叶秋话里话外把关系撇得很清的缘故，程昀反而说了些本不应该对外人说的话：“星星之前已经跟她爸妈出柜了，他们虽然不高兴，但是挣扎了一段时间也就接受了。我没有对我爸妈说过，我从小他们对我的要求就很严格，他们的思想也是比较……不能接受这方面的事情。他们学校派系斗争比较严重，我也不想把这件事闹出来，给他们树靶子。”

“星星一直希望我对父母出柜，她跟我成长环境不一样，不能想象我爸妈对这件事的反应。”程昀低声说，“在结婚这件事上，我爸妈给我的压力，我也很少跟她提，提了只会让她不开心……她不爱我父母，所以她不会太顾及他们的感受，但是我不行。那毕竟是我爸妈。”

原来如此，叶秋心想。看上去情比金坚的两个人，其实各自立场上也有很大分歧。他自嘲地想，他就不一样，他的问题就在于他家那位太爱他父母了。

他又吃了几口东西，才接话：“所以她一开始对你形婚这件事，就不是很赞成？”

程昀叹口气，点点头：“但是她也为我牺牲很多了，我跟她商量了很久，她才同意。也就是这个原因，可能理智上同意和感情上接受，还是存在差距的吧……她毕竟不像我一样有真正的压力。”

叶秋喝了口果汁：“所以，这次你来找我，也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因为你明白，她知道了又会不开心。”

程昀眉目间有淡淡的苦闷，她又想了很久，才说：“归根结底，这是我自己的事。”

“如果能一辈子都绕过她，这才是你自己的事，不然说这个没意义。”叶秋说，“你想过没有，即使我们结婚了，我也不会对你有一点额外的照顾。你生活要面临什么样的压力，生活，生病，生育，住房，经济问题，孩子的教育问题，这些都跟我没关系。她才是你真正意义上的配偶，我这边不过是一个壳子，可能就跟你结婚时找的婚礼策划差不多。我是可以在名义上当你爸妈的女婿，但你也要清楚，我不会真的把你的家人当成我的家人——也不需要你把我爸妈当作家人。你不要为了这个形式，把主次弄颠倒了。你女朋友才是你真的能依赖的那个人。所以，你说这是你自己的事，也就是代表那些问题你都不需要她帮忙么？那你们的恋爱都谈些什么呢？”

程昀困扰地揉了揉额头，说：“这个不用你提醒，我当然不会指望你，对我来说，你就是一个陌生人而已。而且我这辈子就没想着依赖过谁。——这些压力我都不会给你，作为成年人，我自己承担得起。”

她这话倒是让叶秋有点意外，不由得对程昀高看了不少。做不做得到另说——就连他自己都不认为自己能做得到，但在生活压力这么大的B市，有这个觉悟就很不容易了。他想了想，声音柔和了一点，“你也别这么想，恋爱不就是两个人商量着来么？你遇事全扛在自己肩膀上，你女朋友也会不开心吧？”

还是你已经没那么爱她了？叶秋暗想。他不了解程昀和李星这一对，单纯看外表的话，说是如胶似漆也不为过，至少李星对程昀的态度，他代入到自己和叶修身上，完全能感同身受。可是这对情侣并不是毫无破绽。如果他和叶修在一起，就算两个人吵得再天翻地覆，他也不会跟第三者透露一点点抱怨的口风。但是他差不多能明白，父母问题是一对情侣或者夫妻关系中永恒的问题，不过就是我爱我的父母，但是你不爱罢了。

程昀搅着杯中的果汁，又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的想法。你希望如果跟我谈的话，遇到事情我能全权做主，即使我女朋友有异议，也是由我来安抚，不把问题推到你身上。以这个态度为基础，你才能跟我谈合作，对吗？”

“没错，”叶秋说，“而且我希望的是，你的做主建立在你不隐瞒她的基础上。就像一个公司对外谈合作，你们内部怎么运转的我不关心，但我希望有明确的负责人，执行起来的话你们内部的部门也都能配合，不要销售跟我谈好了，市场又不愿意落实了。我这边可以保证，对接的人只有我自己，一切跟我有关的事务有且只有我自己决定和执行。”

程昀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我会认真考虑。”

“好的，”叶秋说，“既然如此，那就往下谈吧。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打算结婚的话，是办个婚礼，过几年就离婚，还是打算长久持续下去？”

程昀的表情松快了些，像是已经明确了这个立场，就没有那么大顾虑了一样。她望着叶秋，笑了笑：“就像你说的，没这么简单吧？不是还要看具体实行的过程么？如果合作愉快，不出什么意外，那我当然希望能一直持续下去。”

“意外指？”叶秋问。

“同婚合法。”程昀不假思索地说。

“合法了你就能出柜吗？”叶秋疑问。

程昀哽住了，片刻，耸耸肩：“不说那没影儿的事。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跟我不存在对方不能容忍的问题，那么我愿意一直维持这样的形式。”

叶秋暗忖一下，简洁地说：“恕我冒犯，你可不可能有一天，想要进入真正的婚姻，跟异性的那种？或者是不再喜欢这种偷偷摸摸的说谎的形式，受不了压力，想要跟你爱的人堂堂正正生活在一起？”

程昀思考了一会儿，诚实地说：“你放心，性向这个问题你不用怀疑，我从一出生就没喜欢过男人，更不要说婚姻，想想都很痛苦。否则我也不会来找你走这条路。至于后者，我不能保证。我只能保证，我的初衷是跟你长久合作下去，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让我爸妈安心度过晚年，不至于七老八十的还为我操心。但就算是真结婚也允许有离婚的吧？这谁能保证呢？”

叶秋点头：“你说得对。很抱歉问你这个，其实我也不能保证。只是想确定一下你有合作的诚意，谢谢你的回答。”

程昀朝他微微笑了笑。

“那么，如果我们真的结了婚——不领证的那种，等办完婚礼，过了几个月，你女朋友突然崩溃了，威胁你要么离婚要么分手，你打算怎么处理？”叶秋说，“抱歉，因为我有非常现实的考量。我有现成的婚房，但是如果结婚的话，按照我父母的意思，必然要重装修一遍；此外是我这边的婚礼，我曾经咨询过婚宴和典礼的价格，加上前者，最少需要几百万的预算，上不封顶。坦白说这跟你都没什么关系，本来也是由我家这边出；但如果钱花出去了，我全家的人脉圈子都被折腾了一遍，没过多久又需要马上离婚，那我费这种事干嘛呢？而且，结婚之后立刻离婚，我的家人同事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我为人有问题？对不起，我没有考虑你的立场，你也可以说说你的苦衷。把丑话都说完了，到时候才不会太难看，是吧？”

程昀脸色一白，很久没有说话。叶秋点出了一个非常有可能发生的未来，而这是她之前没有意识到的。形婚的花费尚在其次，至少她这边，为了结婚而支出的那些费用本就在她父母的计划中，花父母想花的钱并不会让她感到心疼。但是在李星这里，很可能她会认为，自己结完婚，这个任务就完成了，眼前这个男人存在的意义就只剩下单纯的累赘，可以一脚就踹走。如果到时候自己拖着不离——哪怕只是“名义上”，那么以分手来威胁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她们好了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分过手，彼此之间磨合出了很多亲情，但是也多了很多疲惫不堪的部分。真在这种时候出了问题，那代价是否是她付得起的？可是如果照顾了爱人的心情，对叶秋是不是又太不厚道。

程昀又思考了好久，才说：“归根结底，这不是你跟我女朋友的冲突，而是我照顾父母的感受，和照顾女朋友的感受，这两件事的冲突。”

叶秋好气又好笑：“喂，姑娘，如果我花了很多金钱成本和人情成本，那也不是你一句‘就是我自己的问题’能撇清的，好吗？”

程昀回过神来，对叶秋抱歉地一笑。“谢谢你的提醒。这是一个大问题，跟星星谈的时候，我会做好她的工作。不过，完全保险的方法也是没有的，我只能以我的个人品格为担保，这不会成为我提出离婚的原因。要么，”她想了想，“我们办婚礼之前可以签个合约，约定对方几年之内不得如何如何，必须履行什么义务，你觉得成吗？”

“这样的合约不会有法律效力的。”叶秋说，“没关系，我也只是提醒你。你心里有数就好，我相信你的人格。”

“谢谢。”程昀勾了勾嘴角。

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还有一件事……关于生孩子的问题。其实我们不打算要混血，那天那么说，只是不希望你在这个问题上插手，很抱歉，我们有点敏感。但是其他的立场我们没有变，生育，教育，都由我们做主，不会麻烦你。”

程昀说着，又笑了笑，“其实还是我爸妈做主。星星的父母和我关系也一般，除非我生的是星星的孩子，否则他们也不一定会喜欢。”

叶秋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星星的孩子？”但是当重复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立刻就懂了，“你打算用她的卵子？”

程昀抚摸着玻璃杯，微笑地说：“嗯，有这个想法。还没有最后决定，我们暂时不着急要孩子。”

叶秋后背一凛，他急速地思考了几秒，说：“如果这样做的话，你生出来的孩子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你知道吧？”

程昀看上去有些不愉快，但表情还是平静的：“理论上来说是这样，但毕竟是我生的。”

“如果你们有一天需要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孩子百分百不会判给你。”叶秋说。

程昀皱起眉，表情微微有些厌恶：“谢谢你的提醒。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叶秋在心里叹口气，他知道点到为止，更何况这是人家情侣的私事。他点点头：“我僭越了，只是一点个人想法。那是你们的自由。谢谢你，我也不会干预你孩子的事，如果到时候你实在有困难，需要的话，也许我可以帮一把。但是我会做好我父母的工作，尽量不让他们干涉。我爸妈工作都很忙，不是对孩子有占有欲的老人。但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们可能一年会想偶尔见几次，买点礼物之类。如果你连这个也感到不愉快的话，我也会再去跟他们沟通。”

程昀松口气：“那样最好。——希望有那么一天吧，叶秋，我想我大概了解你对你爸妈的心情，就像我对我爸妈一样的。如果我们真的开始合作，你对我爸妈表面上能做到很好的话，我也会同等回报你的。”

这话却说进了叶秋心里。但触动他的并不是他真的需要给父母一个儿媳妇，更不是需要一个毫无感情的儿媳妇来取悦两位老人家，而是，他感受到了程昀的无奈和善意。

这晚的交谈整体愉快，并且叶秋心里清楚，一直是他在提条件，他在逼程昀思考和退让，他坚持了自己的利益，把程昀的议价空间压迫到很小。其实更麻烦的是在程昀那里，毕竟她有一个女朋友要去安抚。而且叶秋也明白，他选择了很多极端的场景来质问程昀，其实换了他在这种条件下也未必能做到。如果他跟程昀办完婚礼之后，叶修逼他跟程昀离婚，和他在一起，他会觉得道义上不能亏欠女方么？他一定会欢天喜地，就算做最无耻的恶棍也要满足叶修的要求。可惜那样的事情发生的概率实在太小了。

叶秋和程昀又聊了一会儿，讨论了很多细节，又各自谈了一些自己的事。要把戏做足，至少他们不能在应对外界时露出破绽。在叶秋这里，他倒是得了一个眼前的好处：他不需要再聘请谢莹帮他演戏了，这里有一个免费的实习对象。他跟程昀约定好，如果程昀能够做好李星的工作，那么他们就开始进一步的接触，逐渐把对方介绍给自己家人，如果有什么不能容忍的问题，也正好在这个过程中发现。

临别时，他们互留了电话。叶秋跟程昀握了握手，满含歉意地说：“今天晚上我说了很多也许会让你比较为难的东西，也显得比较自私。但是，如果真的开始执行了，请你相信我的人品。我不是个会在个人义务之外做太多额外工作的人，但是该做的，我一定会完成得很好。”

程昀点点头：“相信你。——我想我也是的。”

叶秋回到家中已是深夜。上楼之前他给谢莹打了电话，向她道谢，汇报了一下进展，并且跟她说了不用再假装情侣的事，聊了聊父母这边可能的态度。谢莹有些欣慰，更多的是遗憾，得到叶秋保证还继续做好朋友之后才高兴了起来。他挂断电话，回了家，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已经睡了。

母亲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半夜醒来，发现客厅隐隐亮着灯。她披了件睡衣，疑惑地走出去，发现小儿子还没睡，窝在客厅的沙发里，捧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怎么还不睡？”母亲走过去，声音因为疲倦而沙哑，“出了什么事？”

她察觉出儿子的神情不太对劲。

叶秋关闭了正在看的荣耀新闻图片的界面，把手机锁上，抬起头，对母亲笑一笑：“没什么，我看看新闻。叶修他们队又赢了。”

“你怎么了，叶秋？”母亲没有理会儿子的搪塞。

叶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跟谢莹分手了。”

母亲有些吃惊，并没有什么伤心的感觉，但她清楚这件事对于叶秋的重量。她走到叶秋对面，坐下来，望着儿子：“为什么？是吵架了吗？”

叶秋对母亲摇摇头，短促地笑一下。这也算是个好时机，不过对于无关紧要的事，任何时候提出来都可以。母亲醒来之前他正在翻阅荣耀的新闻，叶修早就公开露面，因而他的照片和视频已是铺天盖地，叶秋想看多少都看得到，任何角度的都看得到。他本想看几条就去洗澡休息的，但是看着那些近距离拍摄的采访，开着微弱的音量听他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这么久。晚餐似乎没有吃好，他的胃现在很冷，很痛，纠结成小小的一团，像是永远都没办法再暖起来一样。叶秋无意跟母亲深谈这个问题，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就哽在他喉咙里。他想了想，低声说：“——也没有什么原因，就是不能在一起了。”

说罢，他抬起手，挡在眼睛上。这是说谎。但是，在心脏一阵强过一阵的抽痛中，有两滴眼泪从被他挡住的地方滑了下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