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糖

前文

叶秋从父亲书房出来，又去厨房那边找叶修。灯亮着，叶修和母亲都在厨房里，小声聊着天，两个人的表情看上去都不太好，谁也没注意到他。叶秋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坐在窗前发呆。B市不禁烟花爆竹已经很多年，楼与楼的间隙中不断闪现出红红绿绿的焰火，转瞬就消失在黑暗的背景里。叶秋觉得那些焰火寥落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无声打开，叶修幽灵一样闪了进来。他从搭在椅子上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支被捏得扁扁的、只剩头部一点的护手霜，坐在床边，把膏体挤出来，细细地在自己手指上推开。

叶秋凑了过去。叶修推得很耐心，从手背到每根手指，指缝，指肚……他熟练地搓揉着自己的关节，神态专注得像是在做一件极需技巧的事情。叶秋捉住叶修一只手，惊讶于这样的柔软和白嫩可以出现在跟他基因几乎一致的、这个年龄的男人身上。

“你是不是同性恋啊？”叶秋揉搓了一下叶修的指尖。

“要是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我是的话你也差不多。”叶修收回手，让叶秋猝不及防地一敲他脑门：“而且你拿这个来说事，真是既不了解职业选手，也不了解同性恋。”

叶秋嘿嘿地笑了一声，说：“看电视吗？春晚节目单我看了，没什么意思。不然我们找个电影看。我带笔记本回来了。”

“行了。现在这状况，你看得下去？”叶修把护手霜塞回衣袋里。

 叶秋粉饰太平的努力被戳破，他沉默下来。叶修朝着紧闭的房门望了一会儿，说：“爸爸怎么样了？”

“平静多了。我刚才帮他展望了一下你的未来，顺便表了表忠心，他脸色没那么难看了。我刚进去的时候，他的脸色看上去都不对，吓我一跳。”叶秋说。

叶修叹口气：“我的错。跟他争这口气干嘛。”

“也不怪你，平时在公司谁敢跟他说一个不字啊？”

叶修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到这个，老爸公司这两年怎么样？”

“挺好的，你问这个干什么？”叶秋有点茫然。

“挺好是怎么个意思。他还是一把手么？公司经营状况呢？下面的人好用不好用，有没有背着他搞事？这些他跟你透露过没有。”

“哦，这个啊，他公司发展得不错，看新闻就知道了。他有些事情还是会跟我说一说的，没有的话就是真没有，我听他的意思是挺顺的，没什么岔子。”

叶修“哦”了一声：“那妈妈呢？医院里还是那么忙？”

“怎么说呢，她去年评上了副教授，一周少出两个半天的门诊。但是要带研究生，而且经常需要出去开会讲课什么的，不过据她说开会还算轻松了，可以当成放假。”叶秋说着，看了叶修一眼：“你不应该问我的。你关心爸爸妈妈的话，应该自己去问。就算一开始有点尴尬，但他们要是知道你其实也很担心他们的话，肯定会高兴。”

叶修半天没说话。叶秋也不催他，心里又把自己说的倒了一遍，才隐隐觉得失言：母亲那边不说，叶修能站在什么立场上去关心父亲？就算他努力想找回一个好儿子的身份，父亲肯吗？如果叶修始终还是不会接受父亲的安排，对他低头，乖乖回归家庭的话，他肯关心父亲，但是父亲肯不肯接受？

“爸爸妈妈都老了，”叶修突然说。“可能你经常回家，察觉不到……但是他们两个，比起我刚离家出走的时候，模样变化很大。”他的语气很平静，脸上的表情也是。“我离开的时候，觉得他俩简直无所不能，而且那么厉害，好像什么都不怕。这次回来才觉得……可能你没注意到吧，他俩的面相都有些憔悴。没有我们小时候那么……意气风发了。”

叶修顿了顿，接着说：“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事业的原因，还单纯就是因为我。所以我才问你那些问题。”他苦笑一声，说：“看上去他俩工作挺顺心的。爸爸吃饭时说得没错，的确是因为我。”

“你不走，他们也会变老的。”叶秋说。

叶修摇摇头：“是会变老，但不会是这个状态。不管他们理解不理解我，我确实伤害了他们。”

叶秋张口结舌了一瞬间：“那……那你要回来吗？”他很想加一句，“你回来才是中止伤害的唯一方法”，但是本能地没有说出口。他又想了想，才庆幸了一下：这其实是对叶修的道德绑架。

叶修没回答他，反而突兀地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你今年你让我回家时，我答应得特别痛快，你还记得吧？”

叶秋当然记得。他当时还为此疑惑了一瞬间，只是迅速被叶修转移了话题。

“老爸生我气，不光是因为我离家出走。我要离家出走去搞科研，去创业，到时候甩一堆成就到他面前，他还会生我气吗？他气的是我离家出走去玩游戏，这种在他看来就是纯粹玩闹，一点出息都没有的事情。”叶修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我打荣耀，已经带队拿了两个冠军了。而且这个游戏发展得很好，越来越正规，跟纯玩不是一个性质的。我本来以为能够改变他的看法……”

“他要是不这么顽固的话，你当时也不会想着离家出走。”叶秋说。

“你说得对。”叶修笑，“你看，我们打比赛，十几支队伍，但是最后只能出来一个冠军。大家都很努力，都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可是最后能拿到冠军的，还是只有一个。这件事情也一样，老爸有他的想法和固执，我也有我自己的。没有谁对谁错，这是个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是结果是唯一的。”

“我肯定不会回来的，至少现在不会。荣耀我最少还能打十年，这个产业会发展得更久。”叶修说，“我改变不了爸爸的想法，但是也不会为了哄他高兴，把我自己一生搭上。”

“说到底还是观念的问题。”叶秋叹息，“他的观念已经固定了，但你也没你说得这么理直气壮。这产业多有发展前途，只是你自己的看法，它能维持几年其实谁也说不好。”

“但我还是想赌一把。”叶修说，“而且这不是盲赌，我胜算很大的。”

“嗯，随便你，”叶秋认真地想了想，“大不了你将来多失败我都帮你兜着。”

“说得好，下个赛季的罚款还得你先借我……”

叶秋都无语了：“你自己气吞山河说那么一堆……要不你过完年还是来爸爸公司上班吧？”

俩人一起笑起来。但是这阵笑意很短促，没人能在跟至亲起了这样的冲突之后还能没心没肺地快乐起来。两兄弟无言地坐在床边，叶修侧着身子，脑袋仰在叶秋的肩膀上，静静地看了会儿天花板：“几点了？”

“八点多吧。”叶秋对时间一直很敏感，他顺手摸过手机，划开屏幕锁：“八点四十五。”

“我记得十一点多有一趟去H市的火车，我要卧铺。今天晚上的车票应该挺好买的，你帮我订一下。满了的话看看机票。”叶修说。

叶秋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叶修说的是什么。他一时间急怒交加，一把推开叶修：“你什么意思！”

“我刚在厨房跟妈妈谈过了，谈了好久。我跟她说今晚回去，初二就要开始比赛了，再不回去准备就来不及了。她不是很相信，拦了拦，但是没拗得过我。”

“放屁！”叶秋真急了，“谁家比赛大过年的打？你们这些人不过年了？过年打比赛有人看吗？你说这些妈妈也信！”

“你小点声。说实话，是过完年，初六，职业选手一般要求初五回去。不差这几天。我们已经工作了，跟你们这些放寒假的小屁孩不一样。”叶修说。

“我要被你气死了！你现在回去让爸爸妈妈怎么想？你觉得跟他们不开心了，大年夜就跑了，你觉得他们不会更伤心吗？你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人事，这几年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啊？”叶秋气得口不择言。

“所以我说要打比赛。我跟妈妈说了，现在是联盟发展初期，职业选手有很多都留在俱乐部过年，像我这样跑回家吃年夜饭的已经算是偷懒了。”叶修平静地说，“给他们一个借口，他们会好受很多。而且你难道不知道，我留在家里，爸爸妈妈才过不好这个年。他们看到我的每一眼都会替我担心。‘叶修在家里过年了’，维持这种虚假的和平有必要吗？我走了，你们会更舒服点。”

叶修站起身，叶秋惊讶地看到，他的双胞胎哥哥露出了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他似乎从没见过他这么坚毅，但是又这么失望的样子。

“而且，”叶修说，“他们这么看不起我这么喜欢的事情，老实讲，我也不是一点儿也不会生气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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