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糖

离酒店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喻文州下了出租车。

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马上回酒店休息，他更愿意像现在这样，独自一人在安静的黑暗中走一走，胡乱想些事情，可以想想比赛的一些细节，生活里一些有趣的事，以及刚刚跟叶秋的偶遇。

他从前并没有这样的习惯，训练日程太紧张，去外地比赛之后又都是统一回酒店，即使出去也是大家一起在附近吃个夜宵。这种独处的时光让他心旷神怡。酒店所在的这条长街绿化很好，即使已经入秋，道旁的树木花卉依然茂盛葱茏，散发着酝酿了整个夏天的沉郁的香味。喻文州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地辨认着经过的每一株植物，然后他停了下来。

他发现他在想叶秋……从他送他上了出租车的那一刻起，他的思绪没有一秒从叶秋身上离开过。

这对于喻文州来说并不正常，他可以长达一两个小时地研究某种战术，思考比赛中的某个机会和转折，但是他从没有如此专心地想过一个人。喻文州并不是一个特别在意生活中的细节的人，人的精力有限，没有那么多注意力分散给无关紧要的事情，作为一个吃饭聊天时都可以分出个念头去想想某些技能套路的人，喻文州更不会在生活中用这个心思。

然而他发现，他记住了叶秋太多的细节，并且他无法自控地在回想它们。他注意到了叶秋手中香烟的牌子，黄鹤楼，是那种软包装的，他还记得叶秋从中敲一根烟出来时手指的动作——指尖轻快地敲打两下盒子一侧，那根烟就像受到召唤一般从烟盒里跃出来，滑进他的指缝间，那过程优美流畅得难以用语言复述。他记得叶秋的每一个表情。叶秋说话时会微微向他侧过头，看着他的时候眼里一直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思考时眉心会轻轻蹙起来，而不说话也没在抽烟，静静地看向他，等着他回答什么问题的时候，他的嘴唇安静地合上，嘴角扬起来一点点，那样子显得有些好奇，又像是随时准备对他流露出一个微笑。

喻文州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沉沉地舒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去。诸如此类的细节他记得太多，随便牵动一个就会勾连起一串，他发现不能再想下去了，因为“想”，是没有尽头的。但是喻文州已经明白了他如此反常的原因。

他从没有见过像叶秋这样的人。

并不仅仅是因为叶秋已经被他记在本子上，研究了很久，也不是因为在此之前，从没有人像叶秋一样，对他说过这样一番话，甚至提前把他放在了某个位置上等待着他。或许有关系，但绝不是主要原因。喻文州见过不少职业选手，由于家庭的缘故，他也以晚辈的身份接触过一些学者和知识分子、各行各业的人生赢家，他们都或多或少有些过人之处，然而，还是那句话——他从没有见过，像叶秋这样的人。

他长得还算可以，放在人群中绝不会多么亮眼，但是喻文州没来由地相信，即使回到人群之中，当他注意到他之后，目光也会很难再从他身上移开。

是那种从容又平和的气质吸引了他吗？人总是会被同类吸引的。喻文州走到了酒店，乘电梯回房间的时候还在想这个问题。叶秋没有什么架子，待他自然又不过分亲热，言谈简洁，没有任何矫饰，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是笑傲职业联盟整整三个赛季的斗神，然而他的确是。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是。

喻文州刷了房卡，打开房间的门，跟室友闲谈两句就休息了。他没有提起遇到叶秋的事情。

这是喻文州独自散步的第一个夜晚。此后他慢慢地养成了习惯，在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和训练，第二天也没有比赛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出去散步，太阳落下去，僻静的小路上没什么人，在路灯下，在茂密的树冠下，黑暗而开阔的夜晚的街道上，他一边走，一边重温记忆中有关叶秋的所有细节。随着他成为职业选手的日子越来越长，这些细节也日渐丰盈，他回忆或者回味着它们，仿佛叶秋就走在他身边一样。

不过某种意义上，叶秋确实随时走在他的身边——

也就是在那次常规赛后不久，他们这几个蓝雨的新人被前辈一起拉进了一个职业选手的QQ群。进群后正在聊天的人照例欢迎了一下后辈，然后自然有好心的人教导他们改群名片，闲扯些杂七杂八的。喻文州一边客气地感谢着，一边留意了一下，那些欢迎他们的人也有前辈的大神，但是叶秋并不在里面。

喻文州从群成员列表里找出了“一叶之秋”，图标是亮的，他在线。

喻文州的心跳可以察觉地加快了，他只停顿了一秒钟，随即很快地在那个名字上面点击右键，添加好友。

QQ界面跳出来一个对话框，对方设置了提问限制。问题有三个。

我是谁？

你是谁？

为什么加我？

喻文州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了一会儿，在“我是谁”后面的对话框里敲出了“叶秋”两个字，随即在心里笑了笑，很迅速地按下ESC取消掉加好友的界面。他重新从群成员列表里点出叶秋的临时对话，正在想着说什么开场白，让他加自己时，右下角跳出了消息通知。

一叶之秋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喻文州这次是真的笑了起来，他点击同意通过了验证，给对方备注好“叶秋”的名字，随即敲了一条消息发过去：正确答案是什么？

叶秋的消息回得很快：啊？

喻文州继续打字：你的QQ验证问题，正确的答案是什么？

叶秋的头像显示了两秒钟正在输入的状态，答案飞快地来了：不知道啊！随便输的乱码。

喻文州敲回复：为什么这样设置啊？

叶秋的回答看起来很苦恼：小时候不懂事，论坛的攻略贴里留了不少QQ号，还有些直接转载到网站了，整天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加我，不这么设没办法。

这时候正是休息时间，喻文州还没来得及回复，坐在他不远处的黄少天就嚷叫开了：“我去，叶秋这什么鬼问题，第三个答案是什么？”

喻文州忍了一下笑，没忍住，还是带着笑意指导了一下黄少天：“你直接敲他，让他加你。”

后来在黄少天和众多人的抗议下，叶秋还是更改了QQ的好友验证方式，不过就跟喻文州没多大关系了。但是加了叶秋好友之后，交流就变得方便得多——叶秋没有手机，QQ却经常在线，喻文州偶尔会敲他问一些问题，叶秋回复得也很快。

喻文州不喜欢拖泥带水，即使知道对话框的另一边就是叶秋，对着几行文字他也衍生不出什么丰富的情绪，跟叶秋聊天，确实也只是针对比赛或者战术问题的沟通。只有一次，那天蓝雨赢得很漂亮，喻文州布置的战术被执行得非常彻底，以至于纸面实力远远弱于对方的蓝雨，在团队赛里打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胜仗。晚上回到酒店之后他用手机在群里闲聊了几句，恰好叶秋也在。

他们私聊了几个蓝雨的对手出现的问题，就已经到了喻文州该睡觉的时间。喻文州刚要跟叶秋道个晚安，突然想起什么，对那边已经没有动静的叶秋又打了一句话，发送过去：

对了，我笔记本丢了的那天，你怎么会在客队的备战室？你有检查备战室的习惯？

叶秋很快给他发了个流汗的表情，喻文州立刻知道自己想多了。

没有。我看你们记者会，多待了一会，保洁阿姨给我拿过来的。

原来如此，喻文州想。等等，那么叶秋为什么不直接把笔记本交给场馆的负责人，而是……

没等喻文州想完，第二句话就从对话框里跳了出来。

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找，正好我也想见见你，就在那里等你了。

喻文州知道，这个晚上他注定无法很快入睡了。他平定了一下情绪，暗忖片刻。他不会问叶秋“为什么想见我”这种问题，有些事情说透了，反而彻底消灭了所有想象和假设的空间。喻文州不是不给自己留余地的人。他谨慎地思考着，换了个问题回过去：

你想见我，还是想见这本笔记的主人啊？

叶秋的回复很快。他没有在忙的时候，回复他的问题总是很快的。

你们蓝雨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做笔记？

对于喻文州而言，这是个足以令他做一整晚好梦的美妙的夜晚，然而在叶秋那边，事情的原委要简单得多。他从来不吝惜在后辈前面塑造出明察秋毫、无所不知的形象，以增加他们在赛场上对他的忌惮，所以他也没有提醒喻文州，其实他忘记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喻文州在笔记本上写了自己名字。

在“叶秋”那两个字的右下方，像是为了标明对它的所有权一般，他用贯穿了一整本的那种端庄而舒展的字迹，清晰地写下了，这本笔记主人的名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