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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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有一段时间里，叶修就那么无言地坐在床边，手里捏着刚刚那根烟，始终没有点燃。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连烟都没心情抽是怎样一种感受。

胸口好像有一块东西堵着，粘腻，滞涩，带来一阵阵可以被他的肉体感知到的不适。叶修三番五次想点上那根烟压一压，但吸烟在现在的他看来只会带来更多的难受和焦虑。

并不是他身体的问题，叶修很清楚这件事。但他也没有想到，他到了这个年纪，竟然还会被一时的心情影响到生理状态。

他甚至没有过什么激烈的感觉，一切都在看似平静无波的表面下运转。在家人面前他的注意力都用在跟他们交流、旁敲侧击地询问和暗自推测上，直到独处时才有精力把这晚发生的事情，以及很久之前就开始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一想。

然而他始终想不通这个问题。

为什么对于叶秋爱他这件事，他竟然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

叶修坐了许久，思路才变得顺畅了一些。他不认为自己的情绪受到了多么强烈的震荡，这件事还在他的可承受范围之内；但他确实有那么一会儿，心里一团乱麻，完全不知从何理起。

好在他坐着坐着，头脑放空了一阵子，也就慢慢镇定下来了。让他有点小满足的是这个过程中他没有借助香烟的力量，在面对真正要紧的问题时，过于依赖外物不是什么好事。

叶修微微舒了口气，把烟放回烟盒里，揉了揉脸，开始在心里复盘。

他想，叶秋对他的态度和谢莹的说法，两者必然有一个是假的。叶秋这小子虽然喜欢跟他玩一些小心机，但是按照他对他一贯的了解，不会长时间对自己撒这么大一个谎。

可是到了今天晚上，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对叶秋一贯的了解”还能拿来当证据么？

叶修苦笑了一下。

而谢莹那边，虽然今晚叶修第一次见她，却更倾向于相信她的说辞。

原因有两处。第一，她是一个无关的第三方，和叶修的利益没有直接关联，所以她并没有欺骗他的动机。相反，叶秋却和她、以及和叶修都有关系，因此两头骗的情况是有可能的。

第二，她既然没有动机，也就没有必要临时捏造这么多细节来骗他，更何况进门时看到的那一幕，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个叶修亲眼所见的事实和她话语里的事实相互印证，也和父母对她的态度相互印证，甚至和叶秋今晚的表现相互印证。如果叶秋自己对他说个谎还有可能，串通这么多人，用那么久远、繁琐的细节来搭建这个谎言？叶修实在不觉得存在这种可能性。

所以，实际情况八成就是这样：叶秋确实和谢莹在交往，并且准备结婚；但同时他也喜欢着自己，不管自己的态度如何，他一直很执着，从来没有打算放弃过。

叶修想到这一点时不禁心里一紧，他想，不对，他的理解是错误的。

实际上并不一定是“叶秋一直喜欢着他”，而是“叶秋自称喜欢他，并且一直表现出爱他的样子”。这两者，相去甚远。

叶修没什么表情地想，如果真的是后面一种可能，对他来说实在是更好一点，那意味着叶秋对这个姑娘的欺骗并没有到原则性的程度。他是真把她当成女友和未婚妻在对待，而在自己这里不过是开了个为期甚久的恶意的玩笑。这个玩笑到底是什么动机，而叶秋又是哪里来的精力把它坚持了这么久没有戳破，这都不重要，可以慢慢再想。重要的是，她不是那个无辜的被牺牲的人，而叶秋也不是一个欺骗别人人生的混蛋，只不过是一个过分聪明的男朋友和恶作剧过头的坏弟弟而已。

可如果不是呢？

可如果叶秋真的是一边在撩拨他，一边在跟这个女孩交往，看样子，他们已经走到了非常亲密的程度，并开始讨论婚姻大事，那会怎么样？

叶修拧紧眉头。

那样的话，受伤害最深的注定是那个女孩，她要么最终会得知真相，伤心离开，要么会不知情地跟一个欺骗她感情的混蛋长久生活下去，在这段关系里不断地被剥削。剩下的人里面，他一直疼爱并引以为傲的弟弟是个骗子，而他自己——他自己没有什么损失，不过是发现了一个围绕着自己的旷日持久的谎言而已。

他的快乐从没有依赖这个谎言里承诺的爱意而存在，从不以它为养料，为寄托，为希望，因而当它被戳破时，对于叶修自己也只是无关痛痒的一声脆响，甚至还没有叶修对那个女孩的担忧来得更重。

没错，如果情况真的是这样，那么叶修首先要去解决的问题，就是先跟叶秋谈一谈，明了他的真实意向，一旦发现他确实对人家不够真诚和专一，那么他作为知情者，必然也要提醒那个女孩及时止损。

其实这个决定不需要这么详细的考虑，刚刚在客厅时叶修已经粗略地想好了，之所以要让叶秋来这房间里睡，也是为了和他谈谈这个问题。

但是叶秋在回避他。

叶修不由得站起身来，略带焦躁地朝门口走了两步。

时间已经过去一会儿，说不定那两个人已经休息了，贸然过去敲门的话很尴尬，也不妥。要不等到明天上午……但当一个人知道隔壁就睡着一个不知情的受害者和居心叵测的混蛋，他真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夜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去，而不是尽早中止那姑娘有可能遭受的损失？

叶修摸了摸衣袋里的烟盒。他此时又有了抽烟的冲动，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在门口愣愣地站了几秒钟，又缓缓退回床边，重新坐下来。

事情看上去已经盘清楚了，但叶修察觉到自己的心情并没有缓解，不仅仅是因为谢莹的缘故。其实谢莹于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他再怎么挂念，也不过就是基于对陌生人的道德而已，那是一种“义”，并不触及最深刻最真实的情绪。

他再清楚不过，他真实的不快是因为叶秋，因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和目前看来故事里的坏人都是叶秋。他更加不能接受的是加害者是他的弟弟，欺骗别人的人，是他一直信任的弟弟。

叶修垂下头，把脸埋进手掌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不管怎样都摆脱不了这种铺天盖地的情绪。它极其单纯，但也因此显得比叶修日常感知到的任何一种情绪都清晰。

绝对的，无可置疑的，无法挣脱的，难过。

他的视野里是一片纯然的黑暗，而身旁是愈显周遭静寂的夜声。窗外极远处传来的寥落悠长的汽车鸣笛，楼下夜归者走路的脚步，客厅钟表运行的响动，厨房冰箱制冷的声音。这黑暗和声音一起浸入叶修的内心深处，和他的难过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压抑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的氛围。

叶修想，他的判断力岂止是在叶秋喜欢他这件事上出了差错，就连叶秋是个什么样的人，很可能他自始至终就存在天大的误解。他印象里的弟弟一直是个善良光明的孩子，多年来他也是这么理解叶秋的，从不曾产生过任何怀疑；但是他为什么不可能变呢？

为什么他一直相信“叶秋爱他”这件事是真的，从没有想过他说谎的可能性呢？

或者，叶秋确实对他有着那么一些奇怪的情愫，但是他又不愿意放弃一个正常人光明美好的生活，所以两条路同时在走，单看哪边胜算大一点？会是这样吗？他会对感情都算到这么功利这么现实的程度吗？如果都做到这一步了，为什么干脆不直接跟他说算了，哥哥我不喜欢你了，我要去谈恋爱结婚了，这难道不是叶修一直在期待的事情吗？

你是这样的人吗，叶秋？

叶修在心里无声地问他。

但即使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叶修依然很难相信这一点。他依然很难相信自始至终叶秋都在对他说谎，依然很难相信这晚上发生的事情的真实性。这简直太荒谬了，哪怕事实已经简单粗暴地甩在了他脸上，他依然不想去承认。即使他们一年也见不到几次，甚至有过几年不联系的情况，但叶修心中叶秋的形象太真实，太深刻，“叶秋是一个正直的人，以及叶秋毫无疑问地深爱着他”，这两个认知，甚至像是一个比眼见的事实更要确凿无疑的真理。

叶秋怎么会对他说谎？

他怎么会在他之外，还爱着别人？

这两个问题，其实自这晚上踏进家门以来，就一直模模糊糊地萦绕在叶修的心头，直到此刻才清晰地成型，显露出来。叶修明白，他的难过不仅仅是因为叶秋道德上可能存在很大污点，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两件事彻底颠覆了他的一贯认知。

他并不需要叶秋多么爱他，也不需要叶秋对他自始至终保持诚实。可是，叶秋爱他，叶秋不会欺骗他，这却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从没有怀疑过的。让他难过的并不是爱是假的，并不是他有可能失去、甚至有可能从没得到过叶秋的爱，而是对叶修而言，他生活中虽然让他困扰、挂心，但也一直坚定不移的某块结实的基石，就这么被打破，被证明不过是一只一吹就破的纸盒而已。

叶修生命的重心并不依赖于这块基石，但它却靠着叶秋的执着和黏糊，一直在叶修这些年的生活中占据着一个突兀而醒目的位置。虽然麻烦，虽然早就除之后快，叶修却也不情不愿同时认真负责地收留着它，在构建自己未来道路的时候，始终会考虑到它的存在，说它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也不为过。

可笑的是，他却从来都没有掂清楚它真正的重量，看清楚它真实的材质。

叶修向后倒去，躺在床上，略带疲惫地看着天花板。

如果一个人生活中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最后证明不过是杯弓蛇影……他不是应该开心才对吗？不是应该为虚惊一场而庆幸吗？

他揉了揉头发，想，所以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难过呢？

他为什么到现在还在难过呢？

叶修自顾自笑了笑。

叶秋爱他，然后这件事被证明是一个骗局。但因为他本来也不需要叶秋爱他，所以他也就可以无动于衷？

——哪里有这么简单的事啊！

如果事情真的可以这样明明白白一笔勾销的话，叶秋在他面前撒的那些娇，说的那些情话，流过的那些眼泪算什么？铭心刻骨的争吵算什么，毫无音信的三年算什么？和叶秋相处时的那些情绪，他为叶秋伤的神，费的心，他的担忧和挂念，愤怒和无奈，几年来从未中断过的心理建设，内心里尝试过的理解和宽容，体谅和接受，算什么？那个吻算什么？那些吻算什么？那些问候算什么，拥抱算什么，三番五次跑来找他算什么，相拥而眠的那一晚算什么，“退役之前不会来打扰你”的承诺又算什么？

叶秋有什么必要浪费自己的时间也浪费他的时间、精力和感情，来跟他开这种毫无意义的玩笑？他有什么动机做这些？报复他不打招呼离家出走，报复他拿了他的身份证，报复他这么多年很少回家？有必要吗？他是这样的人吗？他要怨念大到怎样的程度才会对他做出这些，而对他的怨念大到这样程度的人，又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来一直给他一种足以让他深信不疑的爱，甚至时间和分离都没有让叶修所感知到的爱意变得淡薄？

叶修困扰地按住眼睛。

是的，他其实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

他从没有怀疑过叶秋对他的爱有可能是假的，不仅仅是因为他太想当然，他看错了人，他判断力有问题。

最重要的是因为，叶秋对他的爱太真了，真到压根儿就无需怀疑这件事可不可能是假的，他的感情可不可能是假的。

一个人会怀疑自己每天吸入的空气是假的吗？喝进身体的水是假的吗？脚下踩的土地是假的吗？头顶上看到的阳光是假的吗？

即使到现在——这晚上叶修不知道想了多少次“即使到现在”，可是，他想，即使到了已经理清这一切，内心接受了看到的事实，对自己承认了叶秋有可能在说谎，心情没那么难过，情绪镇定了下来，理智也早就归位的现在——

他却依然还在迟疑地保持着这种认知。它已经几乎被现实完全证伪，就连叶修都在嘲笑自己在想什么，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却始终存在着一个固执到接近愚蠢的极其微弱的声音：叶秋并没有骗他。

他爱他，并且他从没有背叛他，这确实是真的。

叶修移开手，面无表情地看向天花板。

证据？他没有。如果那些频繁到完全无法被他记起的表白，几乎要把他灼透的眼神，恨不得长在他身上的撒娇，通通都只是欺骗的假相，而不能算成真实的证据的话，那么他确实没有证明叶秋爱他的事实依据。他所能凭依的不过是一点点“感觉”，以及在这晚上已经被摧毁得差不多的“信任”。它们太主观了，脆弱得简直可笑，然而除了它们，叶修再没有任何底牌用来保存这一点点仅剩的猜想。

叶修怔怔地看了天花板很久。

直到最后，他想，问题解决了，就这样吧。

他审视着自己的情绪，想，他好像已经不难过了。

叶秋到底有没有在欺骗谢莹，这件事是实际必须要去处理的。但除此之外，叶秋有没有欺骗自己，他到底爱不爱他，而将来又怎样，已经不重要了，连弄清楚真相的必要都没有。那些情绪，那些感情和记忆，过去就已经过去了，再跟叶秋较真也追不回来，就算了。从结果上来说更加求之不得，他弟弟还可以做一个正常人，不会再离经叛道让爸爸妈妈伤心，而他也就少了一块可能在日后困扰他许久的隐患。而那个巨大的可怕的谎言，和牵涉进这谎言里的所有纠结难解的心情与过往，叶修不想再去追究，更不想再看它发展下去，就这样一笔勾销好了。

叶修感到一阵没来由的轻松，以及这轻松背后无可摆脱的深深的疲惫。

他又沉默地躺了一会儿，直到感觉自己思路终于彻底清晰，意志也渐渐坚定起来。至于心情，他自我判断，应该早就已经平静得跟没事人一样了。

这样，先起来去抽根烟，然后刷牙洗脸，再去客房那边把叶秋叫起来，就算难看也就这一次了，谢莹的事这晚上他必须和他聊清楚。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叶秋跟他承认他一直在耍他，他荒谬的表白只是一场持久的报复，他并没有伤害到他无辜的爱人……

叶修思考着坐起来。

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一种难以忍受的短暂而急促的心酸，突如其来地侵袭了他。

他突然意识到，在想到叶秋的时候，他心里本能地出现的，依然是那个乖巧的，热忱的，甜蜜的，用充满包容和爱意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叶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背叛和伤害他的叶秋，爱着他的叶秋。

没错，他确实从不需要叶秋对他的爱，因为他已经有一个爱他的叶秋了。

而他现在看到了另一种真相。

那个叶秋是假的。

他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客房的床是双人床，宽大舒适。谢莹进门时略微犹豫了一下，但是没有说什么。直到两个人关上门之后，她才轻声说：“坦白说，这种情况我还是不太有心理准备。”

“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样。”叶秋说。

谢莹摇摇头：“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样？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咱俩各睡各的，你肯定不会做什么。但我的意思是，就算你承诺这一点，我也很难完全放松下来信任你。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很不安全，我觉得还是提前跟你说清楚比较好。我需要你严肃的承诺，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包里有个喷雾，睡觉时我会把它放在枕头旁边。”

说话的当儿，叶秋已经走到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景。隔壁就是兄弟俩的房间，从这里可以看到叶修房间的灯光穿过阳台的门，照亮了阳台的一小块区域。听到谢莹说话，叶秋转过头来，对她笑了笑：“你踏实睡，今晚这张床是你一个人的，我不会碰。”

谢莹一怔：“不是吧，你这么……正人君子？那你睡哪里？”她说着，四下看了一眼。客房里没有椅子和沙发，也不像是能打地铺的样子。

她看到叶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信不信，就算我想睡这张床，肯定有人也不会让我睡。”

疑似的危险状况解除，谢莹显然轻松了许多。叶秋不是耍滑头的人，他承诺的事一定会做到，所以这几句话对她而言也算是安全保证了。她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来，好奇地望着叶秋：“谁不让你睡啊？说起来，今晚的事儿你还欠我一个解释呢，而且感觉你哥的状态也不太对劲的样子，到底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她这句话反而吸引了叶秋的注意力：“我哥不太对劲？他怎么不对劲了？”

“嗯……一种直觉。”谢莹想了想，补充道，“他好像有点不太高兴。一开始还挺正常的，后面越来越不高兴，他没有表现得很明显，但是我能感觉到。而且他话里一直在刺你，你没听出来？”

让她意外的是，她看到叶秋倒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听出来了。要不然不是白秀恩爱给他看了？”

谢莹笑：“你这人怎么回事，幸灾乐祸的。你跟你哥哥关系是不是不太好啊？你这么给他找不痛快，他话里话外diss你。感觉你俩态度也不怎么亲热，比正常的兄弟姐妹都要冷漠一些。”她心里一直存在一个猜想，但又不好直接问，姑且先这样迂回地打探着。

叶秋本能地想要承认，但又觉得可能会跟一会儿的事实冲突，于是只是笑了笑，没有回应。

谢莹见他不回答，以为是他不肯落人口实，继续兴致勃勃地分析：“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刚刚说不让你睡这边的人，应该也是你哥吧？”

“为什么这么说？”叶秋继续看着窗外，随口应了一声。

“我做个大胆的分析哈。你那个英国女友的事，你哥哥知道吗？”

叶秋点点头：“他知道。”

“你现在还爱着她这件事，他应该也知道吧？”

“没错。”

“接下来这个问题，我希望你如实回答我，不要否认。你深爱的那个女孩子，跟你哥哥，确实存在很深刻的联系，而不像你说的那样一点关系都没有。对吗？”谢莹果断地做着推测。

叶秋犹豫了一会儿，低声说：“嗯。”

“我就说事情哪里不对劲，”谢莹非常得意，但她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没有把这份得意表露出来，语气还挺严肃的，“否则的话你完全没有必要‘刻意’在他面前秀恩爱，保持我们平时的状态就行。你要求我对你亲密一点，肯定也是为了刺激他，继而可以推论出，你跟他应该存在着一些很深的心结，需要以这种方式来报复。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啊，就是猜测。而什么事情需要以‘爱情’为形式来报复？自然也是‘爱情’上面的事情了。我觉得你俩应该在那个女孩的事情上有过争执，他因此很多年里跟你们减少了联系，而你宁可找我演戏也还是惦记着她。你俩这仇真的够久远的，估计往后也且没个完呢。”

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而且你刚才说，就算你想睡这间，也有人不让你睡，我猜那个人也是你哥哥。老实说，我觉得你哥这个人很好，他刚才一直在暗示我你有可能欺骗我，说明他还知道你爱着那个女孩的事，不想我被你骗。所以，他也有可能不愿意看到我跟你睡一间，怕我被你骗炮之类的。你也知道他这个性格，所以你猜他肯定会来阻止，是吗？”

叶秋听她天马行空地揣测一通，最后这个结论倒是完全正确，不禁笑了笑：“你倒是猜得挺透的。”

谢莹心里很高兴，大部分是出于“我怎么能如此聪明”的满足感。她叹口气，拿出一副劝人向善的口吻：“虽然是你的家事，我不应该多嘴，不过还是想劝你两句。不管你们过去怎样，你哥哥愿意拉我一把，说明他人性很好。其实你也明白这一点吧？你也知道你哥是怎样的人，而且我觉得你也是个不在他之下的人。现在那个女孩已经结婚了，你还在努力，而他也在外面流浪这么多年了，有什么仇怨是兄弟俩放不下的？何苦用这种小意气来刺激他，互相伤害啊？你就这么想惹他不高兴？有必要吗？”

叶秋摇摇头，转过身望着他，目光认真：“有必要，非常有必要。”

谢莹无语，朝他做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我哥很久之前就离开家了，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说好听是没心没肺，说难听是不闻不问。你说他人性好，这我承认，但是作为他的家人，有时候也挺郁闷的。”叶秋说，“你不懂我哥这个人，他要是高兴起来，就开开心心过自己小日子去了，没我什么事了。反而是惹得他不高兴了，生气了，他还能多想我一会儿，多重视一下我。换了你的话，是不是也觉得，还是让他多不高兴几次，来得更合适一点？”

叶秋这话是出自真心，虽然没有必要对谢莹说。但是一个人成功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炫耀之心，更何况谢莹此时的思路已经完全拐到沟里去了，就算他这么说，她也顶多只会理解成是叶秋身为弟弟的怨念，而不会多想。

谢莹瞠目结舌：“我怎么不知道你会这么傲娇……等等，我想错了，本来我以为你要我配合演戏只是为了让他不爽，现在怎么觉得还有点因爱生恨的味道？我知道了。”她顿了顿，神情认真起来，换了种全新的目光看叶秋，“虽然你俩因为那个女孩子搞得很不愉快，但是内心深处，你还是挺认可你哥哥的吧？类似于一种又恨他跟你抢妹子，又相信他是个好人，想得到他的认可，又有点身为弟弟对哥哥的撒娇和依赖，又生气他对你们很冷漠的，这么一种复杂的感情？”

果然偏见一旦形成，那怎么都可以找到合理的途径来解释。其实跟谢莹的戏演了一年多，叶秋对他喜欢叶修这件事早就不再胆战心惊了。在大家心里他已经是个根深蒂固的直男，就算他直接把“我喜欢叶修”这几个字说出来，估计也不会有人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

叶秋没有回答，这让谢莹以为他默认了。她非常感慨：“我一直以为你这个人很成熟，没想到在这些问题上这么孩子气，还跟你哥哥玩这种小把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作为旁观者，今天晚上倒是有点感觉，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叶秋点头：“说吧。”

“如果触动你的伤心事，随时阻止我，我提前跟你道歉了——我是在想，你家里会不会是这种状况，你哥是比较调皮捣蛋不成器的那个，但是因为性格可爱，讨人喜欢，所以你爸妈比较宠这个大的。而你是那个默默无闻地努力的弟弟，虽然样样都比他优秀，可靠，成功，可是你爸妈却始终更疼你哥。所以你一直对他有一种又仰慕又嫉妒的心态存在，而且因为这是你小时候遭遇的不公，所以成年后不管怎样都没办法弥补。就像今天晚上这样，你又想伤害他，又想被他注意到。其实你心里一直是那个得不到爸妈第一位的宠爱的小男孩，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那时候的自己寻求补偿罢了。是这样吗？”

叶秋听谢莹在这里胡说八道地分析一通，连他都惊了。谢莹说得太无懈可击，要不是他知道实际情况根本不是这样的，他简直都要被说服了。

他颇感意外地看了一眼谢莹，被谢莹理解成他是在赞同自己，于是继续安慰他：“但其实你也没必要这么想。你在内心深处还是爱你哥哥的，一直都很依恋他，对吧？至于父母这边，就我这一年来的观察，我觉得叔叔阿姨也是非常爱你，非常看重你，以你为骄傲的，你哥又不在他们身边，你得到的爱早就远超过他了。所以不要再刻意制造对立了，你哥哥也很爱你啊。”

这对叶秋来说倒是个崭新的说法。叶秋挑挑眉：“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也很爱我？”

谢莹那话完全是在和稀泥，她其实并没有什么叶秋的双胞胎哥哥很爱叶秋的证据，也没想到叶秋会在这个问题上较真。她微蹙眉头，艰难地想了想：“如果他不爱你的话，你秀恩爱这件事就刺激不到他。你是个混蛋，他不会更高兴吗？”

叶秋笑：“你这不能作为论据，正常人都不会希望自己亲人是个混蛋的。”

“唔，”谢莹又想了个理由出来，“如果他不爱你的话，你也早就不爱他了啊，不会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他耍小孩子脾气。你之所以一直对他放不下，就因为你很清楚他也同样放不下你。他长年不在家，单靠你一头热，肯定热不了多久的。”

过了一会儿，叶秋才淡淡地说：“是吗？这我倒是没有想到。”

为了不辜负这晚上自己的聪明才智，谢莹开动脑筋，又想了个理由出来：“而且，你还记不记得，今晚上你哥一直要你陪他睡，不愿意让你跟我一起。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他是为了我，但是我觉得，主要原因还是他不愿意让你骗我，重点是落在你身上的，不是我，你明白这个区别吗？比起‘这个姑娘不能被骗’来，他更关心的是‘我弟弟不能骗人’，这是他给我的感受。你能察觉到吗？”

叶秋想了想，笑了一下，无声地点了点头。

谢莹严肃起来：“所以，我觉得，也不要等你哥过来阻止你了。你心里知道是在演戏，但是他不知道。就算过后你解释，他也未必会相信，说不定对你的恶劣印象已经形成了。他如果真的生了气，就算你认错也不理你了，你岂不是弄巧成拙了？如果他不原谅你怎么办？好端端的感情，不就越来越生分了吗？”

叶秋望着她，过了几秒钟，摇摇头。

谢莹察觉到了叶秋的心情，他现在非常镇定，甚至是轻松的：“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

“为什么？”谢莹疑惑。

“因为我很了解我哥的底线，”叶秋站起来，走向窗边，“只要我并没有真正做坏事，不管怎么骗他，故意让他误解，他都不会真的生我气。如果不是清楚他这种性格的话，我今天晚上也不敢跟他玩这么一出。我哥这个人，生起气来后果很严重，真正碰线的事我是不敢做的，但是今天的事情显然不是。你放心吧，困了就休息。”

谢莹依然有些迷惑，但时间已经很晚，她也确实有些累了：“那你呢？”

“等他，”叶秋看着窗外，“不管多晚，他一定会来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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