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糖

叶家就餐时间一般不允许看电视，也没这条件，电视在客厅里。叶修像是想要在一个晚上把过去几年亏欠的好孩子份额一次补回来似的，他帮母亲打下手，端菜，拿碗筷，开饭之前还去书房里叫了父亲。

他没敢直接推门而入，先用礼貌又克制的节奏敲了敲门。片刻，他听到父亲在里面应声：“进来。”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就像过去很多年中他对待叶修的态度一样。

叶修于是小心地拧开门把手，但是没有走进去，只是探进半个身子：“爸，吃饭了。”

父亲没有坐在书桌前读书，他开了读书灯，却站在窗边昏暗的区域里，背对叶修，像是在看着窗外被焰火点燃的夜空。他的肩膀宽阔，脊背挺直到执拗的程度，还是叶修记忆中的样子。在这个角度看过去，几年时光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印迹，他依然严厉而固执，强悍到让人依赖，权威到使人本能地失去违抗的勇气……叶修不自觉地握紧了门把手。他知道父亲的异常都是因为自己而起，他的出现只是个导火索，实际上这些情绪已经在父亲的心里累积多年，那下面可能潜藏着一场强度足以摧毁他现有生活节奏的风暴。不过叶修立刻在心里摇摇头，否定了这种可能——他是不会被摧毁的。在他尚不能真正独立的时候就已经成功逃离了父亲庇护和控制下的生活，而现在他已经成人，更没有什么能够左右到他。

父亲没有回答叶修。叶修在门口站了几秒钟，直到他把这种沉默解读成父亲接收到了他的话，但出于不快暂时不想理他——但这反而让叶修松了口气。就在他暗自认为可以静悄悄离开的时候，父亲突然发话了：“叶修。”

“嗯。爸爸。”叶修脊背抽紧了一瞬，旋即压住心气，强行让自己慢慢放松下来。他站直身体，平静地应了一声。

“你进来，我跟你谈谈。”父亲说。

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但在叶修的设想里，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一场谈话，也好，能在晚饭前解决——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让父亲把对他的这堆怒气带到新的一年里去。叶修走进来，关上门，静静地等着父亲的训话。他甚至有一瞬间的分神，上次这样乖顺地听着父亲的教导是在什么时候？太久了，久到他已经记不起来了。

叶修就这样默然地站了几秒钟，还没有等到父亲开口，门被简单粗暴地敲了两下，随即被干脆地拉开：“吃饭了！干什么呢？就等你俩了！”

母亲站在门口，表情有些不快的样子。

房间里凝重到有些恐怖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了。叶修望望父亲，又看向母亲，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答应。好在父亲及时地转过身来，表情是看不出什么喜怒的平淡：“那就先吃饭吧。”

晚饭一开始的气氛貌似还是很轻松的。四个人心照不宣地不提叶修离家出走这件事情，让它像个并不急于被戳破的谎言那样悬置在每个人的上空，谁都注意到了它，但是谁都假装没有看到。叶修夸母亲做的饭好吃，一样样夸过来：

“这个豆腐烧得真好吃。也就您才能把豆腐烧得这么入味。是加了肉汤炖的吗？”

“妈您别给叶秋夹了，他从小就不爱吃蔬菜。来来来，给我。”

叶秋也从善如流地把母亲刚刚夹给他的菜丝拨到叶修碗里。父亲沉着脸，闷不吭声地吃饭，偶尔抿一口母亲给他热好的酒。母亲吃得不多，时不时照顾一下自己的丈夫，更多的时候则是在温柔地给叶修夹菜，看他吃掉一点，又立刻补上：“尝尝这个鱼。我最近跟同事学的，新做法，你爸爸跟叶秋都没吃过。”

“好嘞。妈您别管我了，我自己来就行……这鱼可费时间了吧？应该是南方的吃法，他们那边叫松鼠鱼。”

“不费时间。你喜欢吃的话，我天天给你做，做到你吃腻为止。”母亲说。

叶修假装没有听出母亲话里的深意：“还成，您做什么我都喜欢。”他乖巧地夹了一块鱼肚肉到母亲碗里：“您先吃。”

又挑起一块，夹给了父亲：“爸。”

“行了，别管我们了。你这么多年在外面，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能不能吃好，住好……”母亲眼眶一红， “叶修，每次一想到你，我就难受得不行。”

“好啦，别难过了妈妈，我过得挺好的。比你们想象得好多了，别总当我是小孩啊，我都这么大了。”叶修眼疾手快地抽了张纸巾递给母亲，像是要宽慰母亲情绪似的，他特意把语气放得轻快一些：“妈您别哭啦，过年呢，高高兴兴的。我记得我小时候您也不爱哭啊。”

母亲擦了擦眼泪，没有说话。父亲却突然开口了：“你以为是因为谁？”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叶修正在安抚母亲后背的手凝固了一瞬间，旋即非常缓慢地落下，收回，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放到自己的膝头。他的右手把筷子轻轻地放回饭碗上，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对不起。”

“爸！别这样，雷公不打吃饭人啊。”叶秋假装不满地出来打圆场。跟叶修不一样，他从小到大都是父亲得意的儿子，父亲对他也很少严词厉色，他在父亲面前反而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或者提出抗议。这气氛太难受了，难受到叶秋不用代入叶修去假设，都觉得无法容忍。如果父亲在饭桌上劈头盖脸地骂叶修一顿他倒不觉得有什么，相反，他老人家愿意这么发泄出来才是好事；但是用母亲的难过来迫使叶修愧疚自责，这才是连叶秋都看不过去的。他说不清心疼哪个更多些，父亲母亲或者叶修，但他觉得自己作为在场唯一情绪还算正常的人，有义务把大家都从牛角尖里拉出来。叶秋拿起叶修的筷子，塞回他手里：“说你呢叶修，多吃点。你比赛不是经常能回B市吗，以后每次回来都必须回家，能不能做到啊？”

叶修还没有回答，父亲就开口了：“什么比赛？”他的语气冷厉，声音里有着轻微的不耐烦。

叶修轻轻转了一下筷子，在手里夹稳，这才抬头看着父亲：“电竞比赛。……是一款叫做荣耀的游戏，现在已经发展成一个电子竞技项目，规则很完善，关注和从事的人也很多。现在很多城市都有自己的战队，每年有许多场……”

“叶秋，”父亲置若罔闻地打断了叶修的话，“你下学期的课程给我汇报一下。我让秘书安排你定期来公司实习。”

“啊？”叶秋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父亲对于叶修的打断近乎到了蛮横无理的程度，话题又转移得太生硬，以至于叶秋张口结舌了一阵子，才说：“哦，下学期的课表没发呢。实习的事情，回头我直接跟于哥哥商量吧。爸，其实叶修现在做的事，我有过一点了解，电子竞技不是您想的那样就是玩，它本身是有很高的技术性的……”

“你王叔叔前两天跟我联系，他女儿今年也考上Q大了。”父亲淡淡地说，“跟你不是一个系。我跟他留了那个孩子的电话，一会儿给你，一个学校的，你多照顾她。”

叶秋被父亲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叶修在桌下轻轻地踢了他一脚。叶秋这才看向他，叶修偏偏头，微不可察地扬起嘴角，给他一个“我没事”的眼神，旋即又转移开视线，回到母亲身上，凑过去，低声问：“妈，您好点没？别生我气了，我给您盛碗汤？”

叶秋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憋屈地低下头，老老实实地答应：“好的，爸爸。”

几句话下来，晚餐刚开始时那种虚伪的和谐已经消失殆尽。四个人各怀心事地吃了几口饭，父亲的情绪似乎变得平静了些，终于还是发话了：“叶修。”

“我听着呢，爸。”叶修应声，语气还是很平和，一点也没有受到父亲刚才刻意的冷待影响的样子。父亲点完叶修的名，却是又沉着脸吃了一会儿，这才说：“年后你也来我公司实习。过段时间，我再考虑安排你继续读书还是直接工作。”

叶修没接话。他轻轻放下手中的筷子，喝了口汤，把碗小心地放回面前。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看向父亲的方向：“我知道您一直在生我的气，也知道您跟妈妈一直都在担心我，这么安排都是为了我好。但是，爸，”叶修笑了笑，“我现在从事的电子竞技，是一种非常有前景的事业。您可以不认可，但我觉得我的选择没有错。我希望您相信我……”

“你不用粉饰太平。”父亲冷冷地打断他：“你吹得再天花乱坠，也就是打游戏而已。你告诉我打游戏的前途是什么？你看你弟弟在做什么，你同龄人在做什么，你自己又是怎么活的！我养你这么个儿子，不是为了让你荒废在这种事情上！”

“您一定要问我这个的话，我活得比大多数同龄人都明白，”叶修平静地回答，“而且优秀。”

“叶修！”父亲把筷子狠狠拍在桌上。

叶修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他本想照顾父亲的心情和感受，本想尽可能地把反对的态度表现得更柔和些，用事实来说服他，而非简单地用拒绝来对抗他，但父亲又是什么人，何尝看不穿他心里那点真正的意图？与其用他这点小雨滴去感化这块千年巨岩，还不如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哪怕会激怒对方，能让他发泄出来也好。叶修毫不畏惧地迎着父亲狂怒的目光，语气却像是一个好孩子在汇报一次优秀的考试成绩般镇定自若：“如果您是在担心我的未来，那您放心，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我自己会负责到底。就算将来真的会有什么不好的结果，再说一次，您放心，这后果我绝对不会让您来替我承担。”

父亲站起身，转头进了书房。母亲也急忙起身跟了过去。叶秋看看那边，又看看叶修，丢下筷子，愁眉苦脸地揽住叶修肩膀：“你们……唉，我也不说你了，我觉得你俩吵起来也不是你的错。你说怎么办啊？你也别跟老爸认错了，估计你去道歉他会更生气，先缓缓吧，让妈妈安抚他。先吃饭，别不开心，吃饱再说。没事吧你？”

“我没事。”叶修说，他拿起筷子又放下，苦笑一声：“吃不下去了。”

叶秋其实自己也吃不下去，无语地陪叶修坐着。

“我这个人一直不会后悔的。”叶修突然说，“但是我有点后悔回来了。”

“这有什么后悔的，家人吵架多正常的事，吵完平复一下就好了。”叶秋说。

“不，吵架倒是无所谓。”叶修说，“我主要怕老爸被我气得伤了身体。他脾气一直不好，要是真影响到身体的话，我罪过大了。”叶修也转头望了望书房门口，脸上浮起一股真切的愧疚：“你也去看看爸爸吧。他那么喜欢你，你去的话他肯定会好受些。”

叶秋有点迟疑：“但是，你用不用……”

叶修摆摆手：“快去。我能有什么事？”他扫视了一下桌面，母亲面前的碗已经空了，父亲的饭碗也空了，只有他夹给父亲的鱼没有动。叶修站起身，拍拍叶秋的肩膀：“你去看看爸爸。我来洗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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