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糖

叶修对G市已经非常熟悉了。但不管是机场还是街道，和他记忆中的样子都有细微的偏差。机场里他常去的那家东方既白的位置，开在那里的是永和。机场到市区本来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没有堵车的情况下却开了像一个小时那么久。他们经常居住的宾馆道路两旁的树本来是洋紫荆，这树冬春开花，树冠缀满粉红色的星星，非常美丽。这还是喻文州告诉他的。

但是现在道路旁边栽种的是细叶榕。树干粗壮，已经生长多年，胡须一样茂密的气根静静垂下来，像一个个衰弱疲惫的老者默然站立。叶修靠着大巴的车窗看着窗外闪过的风景。陈果的手机响。

“喂？喻队啊。嗯，我们马上到宾馆。……好，我给他电话。”

坐在前排的陈果隔着椅背把手机递给叶修。

叶修把陈果捏得有点热的手机贴在耳边，他听到喻文州熟悉的声音，低沉温和的嗓音，带着笑意和难以言说的默契感，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耳膜，切近得像是附在他的耳边：“叶修？等你到了宾馆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房间号。我带着移动硬盘过去找你。晚上一起吃吗？老地方。”

叶修答应下来，在把手机还给陈果之前，他留意的划了一下，喻文州的手机号并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他掏出随身带的小记事本把喻文州的号码抄上。

一切都产生了偏差。

只有喻文州，他的声音，说话的语气，和叶修记忆中的那个一样，一点都没有改变。

“这个移动硬盘是新的，你直接拿走就好，复制起来太麻烦，估计你电脑里的空间也不够。”喻文州点着里面的文件夹，给叶修示意着。喻文州把档案整理得很细。按照赛季划分，里面的子文件夹又用日期和每场比赛的对手、出战主力以及胜负结果命名。这是一份关于蓝雨建队以来所有比赛视频的录像。

“我们俱乐部都没有那么全，没想到G省的荣耀档案中心还留着，正好也给技术部拷贝了一份。”喻文州笑着说，“不过你怎么想起要这个？时间太久了，队员都换了不止一轮，用来参考没有太大价值啊。”

叶修站在喻文州身边，抱起手臂，目光落在他身上。

这是他认识的那个喻文州。眉眼温和，亲吻过无数次的嘴唇带着熟悉的微笑的弧度。脊背瘦削坚实，穿着衬衫时突起的肩胛骨都是叶修记忆中的样子。

叶修本来想过，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么睁开眼睛他必然会有所意识，但是过去的每一天他早上睁眼之后依然清楚的知道，这还是那个他和喻文州只是普通朋友的世界，喻文州已经另外有了爱人的事实并没有任何改变。叶修也想过，也许这样也好，如果他一直留在H市，淡掉和喻文州的联系——因为他们本来就无甚联系，他会慢慢忘记他，忘记他们前一天还是唇齿相依的恋人，忘记曾经从陌生到熟悉然后历经千回百转的试探与坚持才在一起，忘记亲吻时的缠绵，情事中的热烈，眼神交会时无需言说的心意相通，忘记他已经把未来的计划和他的心切割出了一半交到了喻文州手里。他可以慢慢修补好这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但现在叶修发现他不能。至少，看着这样的喻文州就坐在他的眼前的时候，他不能。

叶修没有回答，喻文州诧异的看了看他，说：“怎么了？”

又忍不住笑了一下，说：“你的眼神好奇怪。不会是在策划什么阴谋又觉得于心不忍吧？别这样，”喻文州开玩笑似的说，“我很脆弱的。”

“不会。”叶修慢慢的说。

喻文州口里的老地方，是叶修和喻文州在G市经常去的一家餐馆。喻文州轻车熟路的给他点了萝卜牛腩和海鲜瑶柱粥，然后一边给自己选菜一边说：“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萝卜牛腩，每次来都要点。”

叶修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静静的看着喻文州，想，他不喜欢炖萝卜的味道，这个菜他从来不会吃。

喻文州失去了对他的记忆，却依然有着照顾他口味的习惯。

叶修把火柴擦亮，没有点烟，看着小火苗一点点的把细长的木柴燃尽，然后丢在烟灰缸里。叶修说：“之前随口一问，我忘记了。你什么时候结婚？”

“这都忘了？”喻文州笑。“今年圣诞节啊，你当时不是还说机票不好买要我报销么。证早就领好了，怕她反悔嘛。”

这一瞬间叶修没有说话，他用了一点力气来压制突然间像刀子扎在心上一样的疼痛。

叶修在意念的海域里深吸了两口气，他感觉平静了很多。这个过程很短，他一向是控制情绪的大师。“哦，”叶修说，“想要什么结婚礼物吗？”

他又擦了一根火柴，点燃嘴上的烟。他的手很稳，一丝发抖都没有。

喻文州很意外的看着他：“对我这么好？那我要好好想想。陪我们队的新人们打几轮指导赛怎么样？”然后喻文州笑了起来，说：“算啦，开玩笑。你能过来我就很开心了。”

叶修淡淡的嗯了一声。

喻文州收起笑容，看了他一会儿，温和的说：“叶修，你出了什么事吗？今天的你太奇怪了。”

叶修把肺里的烟缓缓吐出来，烟雾在他的眼前缭绕，叶修的表情躲在后面，模糊不清。服务员开始上菜，叶修把只抽了一半的烟按熄在烟灰缸里，说：“我说我失恋了你信吗？”

喻文州把菜盘往叶修趁手的方向推了推，说：“虽然状态看起来是挺像的，但你谈恋爱的话我怎么会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你帮不上忙的。”叶修拆筷子，把米饭碗在面前摆好，夹了一块热气腾腾的萝卜。“家里出了点小事情，不过没大问题，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不说这个了，百花今年那位新人的比赛你看了没有？”

炖过的萝卜味道发苦，带着热烘烘的气味，依然是叶修非常不喜欢的味道。但他还是要吃下去，无论多么难受，都要一口一口的吃下去。

叶修没有把他经历过的事情告诉喻文州，他不会再告诉他了。如果此时的喻文州是单身，也许他还会从头来过的争取一下。但是喻文州的感情已经有了归处，并且和另外一个人的命运紧密关联，那么哪怕是玩笑一般的把它当做一个故事说出口，也会显得愚蠢恶毒而没有意义。叶修不会做这种事情。

他沉默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相信自己会很快的如同计划中一般，离开有喻文州存在着的生活和记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圣诞，这期间他和喻文州一直保持着联系，就像是他看到的那样，喻文州会经常在QQ上敲他，发给他视频让他帮着看，甚至没事时也会敲过来问候一两句最近过得怎样，家里的事情解决了没。他们也出来吃过几次饭，或者说，每次他们处在同一个城市的时候，都会一起出来吃饭或者喝咖啡，喻文州会跟叶修讲他不顺心的事情，然后静静地看着叶修，听他给他逐条分析。叶修倒是很少说，他的人生中没有遇到过什么值得宣诸于口的困难，那些看起来天大的打击和外人施加的恶意报复都能被他举重若轻的化解，而唯一一根梗在他心里的刺，他不能说。

所幸这种温柔如水的友谊，并着时间仿佛酸一样慢慢把它泡软，叶修已经不会再疼痛，只是无意间牵动起什么回忆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被不轻不重的扎一下。

喻文州的婚礼兴欣去了不少人，年轻一代和他交集不多，但是在职业圈里呆过几年的，都和喻文州关系不错，就连老魏这家伙也包了一个大红包。典型的中国式婚礼，哪怕新人双方都是小有名气的人也不能免俗，但喻文州穿着黑色结婚礼服的样子非常英俊，眼神喜悦明亮如同天上星辰。叶修只看了一眼便不再观礼，低着头专心吸烟嗑瓜子。

时间如流水一般过去。

叶秋结婚了，父母开始恨铁不成钢的催他，叶修也去相过几次亲，但总觉得兴味索然，过后连妹子的留言也懒得回。喻文州家的女儿满月，满月酒，包红包；周岁，周岁酒，包红包；苏沐橙退役，嫁人，叶修作为女方家长和男方家的二老排排坐被敬茶；方锐和陈果办公室恋爱，结了婚，然后退役，继续留在兴欣发光发热，曾经YY过陈果包养安文逸的那些黑子出来挖坟高呼自己当年看错了人……只有老光棍魏琛一直不离不弃的陪着他单身，兴欣有些人离开了，更多人还在。

几年也不过一瞬间。

叶修是在这其中的一个早上突然意识到的这一点。喻文州和他是好朋友，在他到来这个世界之前一直都是，喻文州没有爱过他，但这是命运对他已有之物的剥夺吗？也许不是，只是一次置换，他失去了的同时也得到了，这种亲密无私的友谊，将会持续伴随他一生，它没有爱情的热度，却有着超乎爱情千万倍的安全和长久。

喻文州和他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各自生活的节奏变迁而改变。喻文州退役后去了联盟工作，叶修则一直留在兴欣，偶尔也会出去给其他战队上上课，他们之间有着永恒的话题。叶修去G市出差时会直接住在喻文州的家里，喻文州的女儿已经上幼儿园了，放学回来就闹着要叔叔抱，吃饭看电视的时候也一定要坐在这个好看的叔叔身边。

他们在全国各地发掘了不少新开的馆子和茶楼咖啡店，空闲时也会一起去坐坐。有天晚上，俩人吃完了饭，在咖啡馆打发了一会儿时间，出来往家走。傍晚太堵，喻文州没有开车，他们也不着急打车，就顺着马路一起散步。这条路是在一所中学附近，孩子们放学已久，路上没什么人，唯有路灯安静的投下一团团橘黄色的烟雾。道边栽满了洋紫荆，正是花期，花朵一粒粒悄然无声的从树上坠下，掉在地上的时候，才发出簌簌的声响。

叶修和喻文州正在聊天，说起过去的事情，喻文州说不如来交换一个年轻时候的秘密吧，叶修说好。

叶修说的是他刚离家出走的时候，身上的钱快花光了，饿着肚子在网吧刷装备，舍不得买一碗五块钱一桶的泡面。有个少年坐在他身边，听着他肚子一直在咕咕的叫，就买了一桶泡好放在他身边，还给他买了可乐榨菜和火腿肠。从此叶修就再也没有怀疑过这个世界，即使不久后那个少年因为一场事故离开了他，他也从没有怀疑过，一直相信着，构成他所生存的这个世界的根基的，是温暖，关怀，以及毫无保留的善良。

叶修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但没有太久。苏沐秋出现在他漫长人生的开头，已经成为构建他世界观的存在，曾经剧烈的痛苦和惋惜更多的变成了遥远而温柔的回忆。

叶修说：“你呢？”

喻文州想了想，说：“我在蓝雨训练营的时候……”

“曾经因为手速的问题而强烈的自我怀疑过。”叶修打断了他。

这是不礼貌的，但叶修仿佛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驱使着，让他代替喻文州说了下去。

“所有人都不看好你，都觉得你在那里是纯粹浪费时间和热情。甚至你自己心里也有这种想法，但是又不甘心。于是你比其他人都要努力，不光努力还用心，甚至完全推翻了你曾经想走的风格，从无到有慢慢摸索了一套。然后你做到了。别人都以为你从小就这么强大淡定，但只有你自己知道，那是你最难熬的一个夏天，没有一个晚上能够睡得安稳，即使是梦中也在想着要怎么去做才能克服自己的缺陷。没有人知道你经历的这一切。”

喻文州慢慢的走着，说：“我没有告诉过你这些。”

“但是我知道。”叶修说。

叶修没有敏感到能去猜测恋人数年前心路历程的能力。这是那个世界的喻文州告诉叶修的。他对他的记忆已经渐渐变得遥远，但是有些事情他不会忘记，一生都不会忘记。

喻文州笑了笑，说：“那么我告诉你一个你不知道的秘密吧。”

“你说的那些只是开始。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在荣耀的世界里是如此天才，他的智慧和才能像是阳光一样的肆意流淌出来，这种耀眼甚至他都不曾去留意。他后来遭遇了在我看来几乎不可能翻身的打击，我以为他要离开了，但是他没有。他重新建立了一个世界，然后用这个小小的世界去创造了从来没有人做到过甚至没有人敢去想象的奇迹。更可贵的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他很苦吗？很累吗？会觉得沮丧失落绝望吗？他没有说过，但是后来我发现，他似乎也并没有这么觉得。”

“三十多年了，生存的智慧我一直都在学。为了更好地融入人群，融入这个世界，人有时候不得不牺牲和屈就一些什么东西。理想，方法，言论，即使在我深爱的这个圈子里也是如此。很多事情，看破却不说破，本来是大家一致信奉的圆滑哲学，但这个人偏偏不遵守，因此显得愈发嘲讽。可是他偏偏又强悍到无懈可击，让那些想要看他出丑的人屡屡落空，因此显得更加可恶。”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嘲讽又可恶的家伙，在我看来，才是真正纯粹而强大的人。”

喻文州回过头来，路灯把他的表情映照得非常温柔。

他说：“叶修，你是我心中永远不会破灭的神啊。”

叶修的心里一瞬间被什么东西点亮了。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就一直伴随着他的疑惑，此时突然烟消云散。

不管多少细节上存在差异，构成这个世界的基础并不会改变。如同烈火焚毁森林，暴雨浇灭火焰，阳光蒸发河流，黑夜吞噬白昼，在任何世界里，这是亘古不变的事情。他和喻文州，不管选择哪条路，都会本能的产生吸引和交集，而喻文州的心情，在每一条因为细微的选择而延展出的无数个不同结局之中，没有任何改变。日月更迭星辰起落，这是仿若自然规律般的真理，天经地道。

爱，不过是在他们的感情中有可能出现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支线。不管是不是爱人，在喻文州的心中都永远珍藏着叶修最优秀的品质，甚至比他本人还要更加清楚的认识和重视着这一点。这是那个世界的喻文州不会告诉叶修的秘密，叶修也永远不会知道。

他们走得很慢，喻文州一直走在叶修的前面，夜晚的风吹拂着他们，喻文州和叶修之间始终差着一步的距离。

叶修睁开眼睛，虽然身上盖着被单和被子，依然冻得浑身冰冷，骨头酸疼。空调运转发出安静的风声，门外有灯光和声音隐约的传进来。叶修下了床，把门打开。

年轻的喻文州背对着门口，正在窗边打电话。“嗯，还订那家吧，叶修喜欢他家的味道。……嗯，瀚文不来，他回奶奶家了。有包间最好，没包间记得订吸烟区的位置。”

叶修走过去，默默的从背后抱住喻文州。

喻文州惊讶了一下，但很快的和电话里交代了两声，然后挂了手机。他拍拍叶修的手，回过头来亲着他的脸，说：“怎么了？”

叶修闭着眼睛，感受着胸口传来的喻文州的温度。过了一会儿，才说：“梦到你和别人结婚了。过得很幸福。”

喻文州想都不想的说：“一定没有我现在幸福。”

“那必须啊。”叶修把脸埋在他的脖颈中，低声说道。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