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糖

叶修对叶秋的判断其实是合理的。与叶秋一同成长十几年，他熟悉他说话的节奏，呼吸的频率，微妙的眼神和表情后面蕴藏的深意，他了解叶秋的每一个地方，包括他从未倾诉过的心事。有时候他甚至比叶秋自己还要懂他——在他离家出走之前就是这样，这点就连叶秋也不得不承认。

人的性格在童年时期就已经形成了，青年乃至成人后的改变，看似与小时候天差地别，本质上无非是些不牵动根节的微调而已。叶修知道，跟自己不一样，他的这个弟弟从小就听话、懂事，那些他觉得无关紧要的评判标准——成绩，同学的崇拜，老师的认可，俗世意义上一切关于“好孩子”的准则，叶秋都颇当一回事地纳入自我要求的范畴，心悦诚服地为之努力。

叶修并没有对弟弟这种人生选择进行过评价，就像他也从来不把别人对他的评价特别当回事。叶秋成绩好，他为他骄傲；自己却总是差着半口气，他也并不以此为耻。但是他知道，这个与自己外表看起来毫无二致的孩子，一直潜藏着一股蠢蠢欲动的力量，他绝没有旁人乃至父母以为的那么简单，不会甘于永远扮演一个好孩子的角色。越循规蹈矩，越在内心默默积聚着反叛的动能。这不奇怪，他们有着同样的基因，只不过选择了背道而驰的表达方式。大概是在他们十五岁那年，刚刚考上高中不久，叶秋身上这股劲儿终于抵达了顶峰。

上了高中之后，课业的难度一下子提高了几个等级，叶修都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但叶秋依然保持着初中时雷打不动的优异。他没有之前那么爱粘叶修，也很少兴致勃勃地跟他讨论什么问题，经常性地陷入沉默，眼神时而迷茫放空，时而又突然凝固下来，演化成一种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坚毅。他这种异常的状态持续了几天，叶修看在眼里，却不点破。直到有一天，叶秋突然问他：“你说像我们这么大的孩子，如果现在丢到社会上去，有什么谋生的办法？”

叶修把目光从掩藏在语文课本中的电竞杂志上收回来，看了叶秋一眼，不甚在意地回答：“没什么谋生的办法。饿当然饿不死，干什么不能混碗饭吃？当小工，服务员，端盘子洗碗，手机贴膜……但是有意义吗？除了活着，还有意义吗？”

“至少是靠自己活着。”叶秋据理力争。

“没什么稀奇的，这种事情几乎所有人都能做到。”叶修平淡地说，又把头埋进杂志里去。

 叶秋于是不再说话。两天后，叶修无意间瞥见弟弟偷偷把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塞进抽屉里。他探头看看：“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没什么。”既然被发现了，叶秋也就大方地让他看：“瑞士军刀。”

“买这个干嘛？有朋友过生日？”

“你管那么多。”

“好吧，其实是我要过生日了，这个我一直想要很久了……”

叶秋几乎有点忧郁地笑笑：“等等吧。你生日我一定送你个好东西。”

叶秋保持这种心事重重的状态过了几天，终于某天叶修趁他洗澡的时候打开弟弟的衣橱，轻而易举地发现了放在最上面的一个巨大的登山包。叶修把背包拖下来，一样一样翻检着：瑞士军刀，嗯，还是功能最全那款，这小子没少花钱吧？一个小包，叶修打开，忍不住乐了一下，叶秋从小就有存零花钱的习惯，跟仓老鼠似的，爸妈发来钱，他总是舍不得花，把票子整整齐齐地摞着，全都塞到小包里，鼓鼓囊囊的，到后来那些钱反而大部分成了赈济叶修的善款。叶修草草数了数，还不少，至少五千。几张银行卡，几张美发和小吃店、奶茶店的会员卡，都小心地塞到包的内兜里。五条内裤，全新的，一套秋衣，一套睡衣，几件叶秋平时非常喜欢的长裤和外套；一支全新的手机和充电器，一块备用电池；还有几包零食：压缩饼干，牛肉干，巧克力之类。

叶修一样样查验完了，把东西放回去，登山包塞回原处，坐在书桌前愣了会儿神。

这天晚上两兄弟都没有沾床就睡，叶修躺在枕头上，听着叶秋在自己的小床上来回翻了几个身，终于忍不住轻轻叫他：“哥？你睡了吗？”

叶修动了动，过了片刻，才装出被吵醒的声音：“嗯？怎么了。”

“假设，我是说假设……”叶秋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不，其实是我一个朋友跟我商量，我挺担心他的……他说要离家出走一阵子。我劝过他，但是也没什么用。那，你觉得他要注意点什么？或者说，你觉得他得准备什么东西？”

叶修在心里乐了出来，但是面上仍然很淡定：“我想想啊……首先，钱肯定不能全存在银行卡里，最好都取出来。”

“哦哦，为什么？”叶秋一下子就精神了。

“因为爸妈……我是说，因为他爸妈发现他离家出走之后，肯定会冻结他的银行卡。这样钱再多也取不出来，只能被迫回家。所以一定要把钱都换成现金，而且要分散携带，不能装在一个包里，万一被偷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叶秋躺在自己的枕头上，点头如捣蒜：“有道理！还有么？”

“当然。准备的东西也要齐全一些。离家出走肯定不能全住旅馆吧？没证件也住不了。所以最好带点防身的东西，水果刀之类的肯定不够，最好是化学性质的，防狼喷雾啊，便携的电击棒之类。还有，”叶修一边回忆着弟弟背包里的东西，一边说：“药。在药店里买个便携的小药盒，把常用药都备一些，感冒的、治拉肚子的、止痛的、止血的……反正你让他去问大夫，长期出门一般都备些什么药。还有，水壶，不能老是买水，太贵了，最好是冷热两用的。牙具，毛巾，有条件的话带条床单，小毯子也行，万一天冷了，还可以披一下。”

叶秋对叶修的崇拜之情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他为什么能想得这么周到！而且全都是自己疏漏的地方！

“再有，离家出走的话，长时间接触不到电源，最好多买几个充电宝，还有手机卡也要换掉，万一能定位，爸妈很容易会找到……他。”叶修顿了顿，“最好再买个PSP？这样肯定不会无聊了。”

“哦，他不喜欢玩PSP。”叶秋干脆地说。

叶修有点失落：“嗯，也没什么。对了，别忘记带点卫生纸，拉粑粑要用的。”

“好好好。”叶秋挣扎着起身，拉亮了台灯，把叶修提到的东西一样一样记在小本本上，谨慎地塞进衣袋里。等写完了，回身一看，叶修早就躺在自己枕头上安然入睡了，唇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恬然的笑意。

叶秋心里突然就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愧疚，他悄悄走到叶修床前，正准备多看他几眼，叶修突然睁开眼睛：“干嘛？”

“呃，没有，我还在想你怎么睡得这么快。”

“早点睡吧。”叶修又闭上眼，自言自语地说：“让你朋友快点准备东西。明天放学就去买吧。”

叶秋有点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这种事情当然早办早好，免得夜长梦多。”叶修说着，翻了个身，迅速入睡了。

准备工作做得异常顺利，临到头了，叶秋反而犹豫起来。距离自己决心离开的日子越近，他越是珍惜起平时早就被他视而不见的那些东西：艰苦又迷人的学习内容，亲切友善的老师和同学，干净舒适的家，妈妈的关爱和笑容，爸爸的批评和鼓励，当然还有叶修，从出生起就几乎没有一刻跟他分开过的同胞兄长。就连叶修都发现这几天弟弟格外粘自己：午饭会特意跑来坐在他身边吃，主动提出借他作业抄、帮他辅导功课，就连例行陪他去网吧的时候，也不再开个小灯埋头看书，而是静静地陪着他打游戏，遇到看不懂的地方还问他。叶修对弟弟的态度倒是没什么变化，他一直是个疼爱弟弟的好哥哥，虽然有时候叶秋那小子不肯承认就是了。

这天叶修抄完了作业，把一堆卷子和课本塞回给叶秋。叶秋整理好自己的书包，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递到叶修手里。

“哟！这个……”叶修对这个东西很熟悉，心里不是不吃惊的。

“生日礼物。”叶秋声音低低地说，看不出多高兴的样子：“你说过不太喜欢玩，但是我也找不到更适合你的东西了……你有手机了，买笔记本的话太贵了，而且肯定会被爸妈发现。”

“可是离我们生日还有好久呢。”叶修把玩着手里装PSP的盒子，望着叶秋。

“不管了，先送给你了。”叶秋说。

叶修笑笑，转移了话题：“你那个朋友离家出走成功了吗？”

叶秋有点惊讶的样子：“还没，怎么了？”

“我这几天想了想，”叶修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其实我不太建议他这么做。”

叶秋抬眼望着叶修，目光闪动：“为什么？”

“嗯，我先来猜猜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吧……”叶修把手臂支在书桌上，托着腮，看向弟弟：“既然是你的朋友，应该成绩不错，或者说，非常优秀，对吗？”

“我朋友里也有你这样的。”叶秋提醒他。

“我们不是朋友。”叶修说，“我接着说。你的这个朋友，从小就成绩非常好，是那种所有人眼里的好学生。大家都觉得他很乖，很懂事，什么时候都会老老实实地走在最主流的道路上，过两年，考上Q大，读最牛的专业，然后将来继承他父亲的事业，娶个漂亮妹子，成为人生赢家……对吗？”

叶秋不置可否：“你接着说。”

“可惜啊，他不是这么想的。”叶修说，“所有喜欢他的人，都为他计划得很好，但是所有人都忽略了一点，就是他自己的想法。他愿意成为这么主流的人，换句话说，这么平庸的人吗？就算成功，也平庸地成功着，就算牛逼，也是最普通不过的那种牛逼，就算他现在已经是学霸，也不过是古往今来每年都会出现的无数学霸中毫无特色的那一个。他觉得这种一眼就能看到结局的生活没意思透了，甚至他也会想，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吗？自己每天那么辛苦地努力，没日没夜地学习、奋斗，只不过是为了成为无数平凡生命中的一个，充其量是比较明亮点的那一个？”

叶秋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头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转过来，只是垂着眼睛，并不看叶修：“是的，他觉得这种人生无聊透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坚持的目的是什么，不知道除了让爸妈开心、让老师夸奖之外，自己还有什么额外的存在价值。甚至我……甚至他在想，这种生活有什么意义可言？”叶秋抬起眼睛，注视着叶修的脸：“哥哥，真的，这是最可怕的。我努力了十几年，到现在我却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在为谁努力，为什么努力？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奋斗，这种奋斗有意义吗？如果我一直这么走下去，走到后来，到底是什么在前方等我，或者有没有一种东西，比我正在经历的现实更高一层的东西，是值得我去梦想和争取的？”叶秋摇摇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看不到它，也不知道它是什么。这种空虚太可怕了，比一次考试没有考好还要可怕一百倍。”

“所以你要离家出走。”叶修冷静地说，“你并不是对爸妈有什么意见，也不是想逃避学习或者什么其他的困难……你只是想逃离现状。逃离这种让你找不到意义的现实。”

叶秋不说话。片刻，他低声说：“是的。”

“可是你想过没有？就算你离开现在的生活，你一定能找到答案吗？”叶修说，“社会上的人那么多，你去问问他们，你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你相信他们可以给出你一些高尚的理想的答案吗？他们浑浑噩噩的程度也许比你更厉害，也许他们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早就放弃寻找了。即使他们有答案，那会是你想要的吗，把别人的梦想当成自己的梦想？不会的，你没有这么傻。”

“当然不是他们。我和他们不一样。”叶秋争辩道。

叶修点点头：“你当然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我的弟弟，怎么可能和别人一样？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想要追问人生的意义，这种事情不一定需要通过离家出走这种形式来实现。就算离开爸爸妈妈的保护，你也无非是进入到一个同样找不到意义可言的世界里去，而且因为你现在还太弱小——”叶修顿了顿，“你没有学历，没有经验，因为年龄小，也不可能被大人认可，这注定你只能用最艰苦的方式谋生，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生存对你来说都是问题，你还有什么力气去谈理想？”

“更何况……”叶修走过去，把手搭在叶秋肩膀上，“人生意义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凭空就能发现的。你没有办法从空虚中创造出存在来，除非你找到了真正让你热爱的事，一些具体的事，才有可能得到答案。那之前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走到爸妈永远找不到你的地方，这问题也不会有结论的。”

叶秋垂着头，轻轻顶在叶修的心口，额发垂下来挡住眼睛，这让他看上去像个伤心欲绝的小孩子。叶修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们之间很少有这么亲昵的行为，叶秋恍然想起，自出生以来，他几乎从没有像个弟弟一样对他哥哥撒过娇，遇事也总觉得自己要比叶修懂事得体些；可是哥哥毕竟是哥哥，在他最困难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最了解他的只有他，能够看穿他所有心事，甚至解答他一切难题的，只有他的哥哥。

记不清过了多久，叶秋才抬起头来，声音还是闷闷的：“嗯。我听你的。”

他带着突然发泄后的脆弱和羞愧，不敢看叶修的眼睛，只是察觉到叶修抬起手，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脸，话里带着笑意：“小孩子。”

小孩子。这是叶秋的记忆中，叶修离开家之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事实上那天他们后来还聊了几句，睡觉之前还甜蜜地互道了晚安，但这一切在叶秋后来的回忆中都变得很淡，然后渐渐被忘记了。叶秋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醒时是凌晨五点多，他准备起来喝口水，坐起身的时候才发现对面的床空了，被子叠得很整齐。

叶秋仿佛已经明了一切似的下床，开灯，奔到衣柜面前，发现那个大大的登山包消失了。他像无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恐慌惊愕愤怒委屈在他心中交替疯长，随即他才发现放在写字台上的一个盒子，是他送给叶修的PSP。

盒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字写得很潦草：我走了。PSP留给你玩。

叶修走得没有任何解释，他甚至没有给叶秋留下一两句温情的叮嘱。从十五岁，一直到考上大学，在叶秋的全部青春期，他都没有从被叶修抛弃的孤独和怅惘中走出来。那之后他一次次重温那晚上和叶修的对话，从对叶修言行不一的愤怒，到渐渐平静、宽容，然后他开始试着去理解叶修，去理解他一直被自己忽略的内心世界，理解他的所爱，他的理想……再然后，及至自己慢慢独立，他便从承载着他和叶修所有童年回忆的家中搬了出去。

他建造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在那里静静等候着他深爱的失散的兄长归来。

tbc

废话几句：我一直觉得能够长久坚持做一件事情的人很厉害，但这更多的是需要坚持的毅力；这跟能够长久坚持做自己喜爱的事情的人还不一样，因为后者除了“坚持”这个品质，还需要有一种“从事自己喜爱的事情”的运气。叶神特别打动我的地方之一，不仅是在于他的坚持和执着，而且还在于，他从事的确实是他热爱的东西。这种运气不一定所有人都有，更多的情况是，许多人从没有遇到过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更不要说为之奋斗了。

再延伸一点，为什么老叶这么招人喜欢，一个原因是他是发自内心喜欢荣耀，所以战队也好，网吧也好，给他一台电脑他就能安心地扑进去，不会计较这背后的名利得失，这种为了所爱的事情全心投入时焕发出来的光芒，感染力足以突破次元的界限。

这几点是写文时想的，但是脑力有限，不能作为跟当时叶秋的对比写到文里去了，只能啰嗦一下，真对不起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