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糖

1-20

（21）

第十赛季的夏休期，对于蓝雨而言来得有点早了。

喻文州不能说“没想到”他们会止步于八强。兴欣或者蓝雨进入下一轮比赛的几率都是50%，唯有抱定这个认知，才不会因为对方是个新队伍而轻视对手，在输掉比赛后也不至于陷入自我怀疑的泥潭，无法挣脱。

他也没有因为季后赛的失利，而对蓝雨提出什么特训的建议。如果失败的原因在于对方做得更好，那就不要过于把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淘汰了，就放假，让大家都得到一段闲暇，用来恢复心情，整顿精神，两个月后，重新开始新一个赛季的战斗。

在追逐胜利的企图心之后，他始终还保留着一种对胜负的平常心。并不是因为蓝雨曾经夺过冠，所以他对冠军没那么焦渴。不是。夺冠，或者说胜利，它的美妙滋味是一种瘾，只要还在圈子里一天，就永不可能摆脱。他的平常心只在于输掉比赛后没那么痛苦，因为痛苦也会消耗精力。喻文州宁可把那些能量用于支撑自己和队伍，从失败中更快地站起来。从他还在训练营中，一次次输掉练习赛时，他就已经习惯去这样做。

从季后赛第二场，赛场上和叶修握手道别后，到接到世邀赛的通知，在集训中心的会议室里看到叶修，这之间喻文州跟叶修没有见过面。但是他们在QQ上聊过一次，在兴欣夺冠的第二天晚上。

叶修没有参加赛后的记者招待会，大家都知道，甚至当即就被媒体拿出来做了一番文章；领奖时叶修差点握不住奖杯的画面，在大屏幕的转播里喻文州也看到了。他掏出手机，没有特别去赞颂叶修在比赛末尾那惊为天人的精彩表现，甚至没有恭贺兴欣夺冠，只是默默地给叶修的QQ留了言：“你的手，注意好好恢复一下，实在不行请专业医生看看。”

这几天正是兴欣最忙碌的时候，他们有很多采访要接受，很多活动要参加，很多行程要规划，但叶修反而像是风暴的中心，他没有手机，陈果和其他队友又刻意安排他休息，以至于除了QQ上不断跳跃的消息之外，他甚至经常处在一种过分平静的环境里。

他们第二天回了H市，晚上的庆功会叶修也没有去，他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久，醒来后看看时间，十二点多。叶修挣扎着爬起来冲了个澡，吃了点陈果买来放在他房间的零食，打开电脑，准备把决赛这场的录像重温几遍，写个总结。下载录像的时候，叶修顺便打开QQ，一条条看了留言，然后关掉，直到点出喻文州的对话框。

叶修把手指放在键盘上，敲了一句回复：“没多大事，歇歇就好了。”

打字的时候他发现手腕是软的，是那种过度劳损后一点力气都用不上的感觉。打完挑战赛他曾经也有过这种状态，但是没有现在明显。叶修怔了很久，无声苦笑一下，开始做手操。喻文州的对话框就在屏幕最前方，叶修专心做了一阵子手操，抬起头，才看到喻文州不知何时已经回复了。

“祝贺。这场比赛无法复制。”

这话说的，叶修默默地吐了个槽，虽然他知道喻文州本意是极高的夸奖，但哪场比赛是可以复制的？他又活动了一下手指，觉得稍稍恢复了以往的灵敏，又开始打字：“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这问题叶修当时就想到了，也确实很疑惑，没想明白。只是这段日子专心于季后赛，一直没想着找喻文州问一问。现在喻文州找上门来，正好。

“我们去G市比赛那天，下午去熟悉场地，你怎么也来了？”

叶修顿了顿，继续打字：“应该不是来见我的吧？如果你是来找我的，我就不得不严肃地批评你一下了。”

那场比赛早就过去许久，以蓝雨的告负为终。过后叶修简单地重温了一遍——那之后他专注于霸图和轮回的比赛，具体他没有细看，主要是研究这场比赛里兴欣队员的表现，应该说蓝雨在团队赛里没有明显失误，只是被兴欣的战术击败了。从比赛里，看不出来喻文州受什么感情因素的影响，包括之前擂台赛他跟他打的那一场，也是计划周密、步步为营，如果不是自己偷摸丢了个暗影陷阱下去，说不定不败金身就真在他身上告破了。因此叶修才更奇怪，那天下午，喻文州为什么要特意去晓川场馆看一看？

对叶修来说这不是一个为难的问题，喻文州在感情上也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但这个回复他等了很久，他看着喻文州的对话框一直显示“正在输入”，却始终没有信息发过来。他不知道电脑那一端，喻文州反复地打着字，又删掉，直到最后，删减成两句再简单不过的回答：

“不是。”

“不是为了你。”

（22）

在准备季后赛的时候，喻文州偶尔会庆幸叶修暂时没有答应和他在一起。如果他们此时已经是恋人的关系，他对付叶修的态度虽然不会受影响，但思路，未必会像现在一样清楚。

可以尝试着跟叶修打消耗战，这是喻文州在蓝雨做主场比赛的战术规划时，向全队提出的若干建议之一。叶修是兴欣绝对的核心，不仅从精神和战术上来说都是如此，而且兴欣的团队配合，很多情况下极其依赖于叶修强悍的操作和战斗中滴水不漏的眼光，如果可以摧毁他，兴欣剩下选手的团战水平，看常规赛末期他们几次没有叶修上场的战斗就能明白。但在团队赛里消耗他，对于蓝雨来说，可操作性着实不强。所以喻文州把消耗的时机，定在了之前的擂台赛里。

对于叶修而言这种手段是否不够光彩，喻文州有过一瞬间的考虑，但是他立刻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如果连消耗对手精力这种战术都不够光明正大的话，那么一切针对他手速缺陷进行的战术布置、以及在比赛里专门对他施展的密集攻击都可以判定为不够正义，更别说叶修正是最热衷于在这方面虐他的几位之一。每个人都是凭借自身条件来战斗的，手速是，头脑是，年龄同样也是，如果消耗这种战术可行，喻文州却故意不把它用在叶修身上的话，才是对叶修和自己的侮辱，以及对比赛本身的侮辱。

但喻文州也没指望它是获胜唯一的杀招。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可以建议队友来尝试，却不能靠它来博取胜利。蓝雨是可以消耗叶修，但叶修未必就会乖乖被消耗，聪明反被聪明误就不好了。兴欣——主要是叶修，这一年来的比赛录像，喻文州反复观摩过很多次，在商量擂台赛的出场顺序时，他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在他发言完毕之后，会议室里安静了好一阵子。

“队长，你是认真的？”先出声的是宋晓，毫不掩饰脸上吃惊的表情。

“喻队这样建议，肯定有你的理由，是吗？”在大伙儿表达意见之前，蓝雨的顾问发言了。毕竟大着几岁，他考虑问题要比蓝雨的队员成熟一些，但对于喻文州的想法也觉得颇为意外。

喻文州点点头：“你们反推一下。按照叶修目前的实力，1V1的比赛里你们谁有把握战胜他？或者，不要说战胜，尽可能地杀伤他，同时打击兴欣的士气，谁有把握能做到？”

喻文州顿了顿，敏锐地避开了“黄少天是蓝雨个人实力最强的”这种说法，换了个表达方式：“少天目前是队里对叶修胜率比较高的，但跟叶修单挑时的结果，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更不能让少天去打第一顺位，一旦输掉，不但打击不到兴欣，更可能打击到我们自己。其实安排谁第一个去都不合适，除非是一个平时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个人赛事里，更不要说去对抗叶修的人。”

“我。”

“即使我输给了叶修，大家也都会觉得再正常不过，心态上不会受到影响。”喻文州笑了笑，“而且我很有可能赢过他。拼职业，拼经验，拼操作，光靠这些硬性的东西是很难战胜叶修的，看他的连胜就知道。但是我想和他拼一拼战术，说不定就赢了呢？”

“你觉得赢面是多少？”黄少天问。

“五五开。”喻文州说。

“这么高？队长果然厉害！”卢瀚文惊叹。

“赢，或者输。”喻文州平淡地说，“都是一半的几率。”

“切……”大家稀稀拉拉地吐槽他，喻文州明显是在玩概念，还是很难反驳的那种。按他这种说法，就是刚接触荣耀的小白，对着叶修的赢面也是五五开。

喻文州笑了笑，他的本意就是顺便活跃一下气氛，让大家别因为叶修而过度紧张，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比赛是要打了才知道，他现在把自己吹出花儿来也没用，还是得靠临场表现证明。喻文州转头看向宋晓：“我会尽可能地杀伤叶修的生命值，争取把他带走。但是如果做不到的话，接下来，我觉得宋晓比较合适。我的操作大家也知道，没办法和叶修去打消耗，但是这个任务，你可以完成，而且，通过这种方法，战胜他也更容易些。”

一个看似异想天开的排兵布阵，就这样被蓝雨全员毫无异议地采纳了。

比赛日当天，蓝雨没有安排什么训练，每个选手都会根据个人习惯，把自己慢慢调整到最佳状态。喻文州按照惯例睡了个午觉，摆弄一阵子训练软件，穿戴整齐，出门，打车去了晓川场馆。

离比赛开始还有几个小时，喻文州在场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从他正式站立到这个比赛场上开始，已经过去七年了。他甚至记得清楚场里的设施和装饰，之前曾经是什么样子，又是经过了何种变动，记录了荣耀职业联赛怎样的变迁。他相信自己还会在这里战斗很久，七年的时间看似漫长，但对他而言，这是一个从稚嫩青涩的时期，慢慢成熟，直到抵达个人状态顶峰的过程，它仿佛倏忽之间就过去了，而此时离他职业生涯的末期还有很久，久到喻文州自己都无法预测。

但这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的时间还多着，可是叶修呢，他还能在这里站多久？

他在这个赛季的个人状态非常好，好到单人赛里无可匹敌，扛着兴欣这支看似不靠谱的队伍一路杀进了季后赛。他看上去还能打很多年的样子，但喻文州觉得并非完全如此。常规赛，他对战唐昊的那场比赛录像，被喻文州反复看了很多次。叶修赢了，赢得并不轻松，而在一次次重复播放着关键段落的过程中，喻文州在叶修身上看到了两个字。

透支。

他的强悍，他逆天的操作，战无不胜的成绩，很可能是建立在他对自己精力和体能的彻底透支上。叶修不是糟蹋自己身体换取一时胜利的人，实际上他一直在寻求最合适的打法，并且非常理智地保护着自己的精力，不打擂台赛，常规赛后期在团队赛里偶尔也不上场，甚至比赛时，在确保能赢的前提下放弃一些复杂操作，都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种意图。但，这仅限于对胜利的结果影响不大的情况下。

在叶修真正想要争取一场比赛的胜利的时候，他是以燃烧自己的职业生命为代价去拼搏的。在赛场上，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从不会给自己留退路。为了多打几年，在决定性的比赛里有意地节省体能，不再试图去拼，去突破那个极限，这样的情况，绝不可能出现在叶修身上。

喻文州甚至有了一个更可怕的猜想。他所看到的透支，只是叶修在某些场合下的选择。而如果这个赛季他的精彩表现，本质上都是源于他对自己生命的透支呢？

比赛万一输了，下一次再赢回来。这个赛季万一被淘汰了，下个赛季再好好努力就是了。

可是……喻文州想，或许，对叶修而言，从他回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想过“下个赛季”的事情。

这一点，在常规赛的时候喻文州已经发现。这正是他希望兴欣一定要进入季后赛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对叶修的私人感情，而是因为，只有兴欣进入季后赛，他才会有再一次直面叶修，带领蓝雨和他对抗的可能。

喻文州走到观众席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场馆空旷，工作人员零散地忙碌着，没有人注意到他。喻文州静静地看着他们，他知道自己是在等，在期待着什么。

擂台赛里，他之所以建议由自己首发迎战叶修，动机当然是他向队友阐释的那些。但他同时也知道，这或许就是他最后一次和叶修面对面地在正式比赛里战斗的机会了。

他最后一次以个人的身份，战胜叶修的机会。

这真是一个过于久远的梦想了，比他喜欢上叶修还要久远得多，但是喻文州知道自己从没有淡化掉它。叶修最早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是个神话般的形象，嘉世的斗神，三连冠王朝的缔造者。抛掉荣誉的光环，叶修依然强悍到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在那个年代接触荣耀，并且进入职业圈的人心里，没有多少不是以“战胜叶修”为目标之一的，对喻文州而言，也是如此。

以个人的身份击败他，或者带领团队击败他的团队，都是战胜叶修的方式。后者，很在久之前喻文州就已经做到，但是前者……

他之所以会安排自己第一个出战，并不仅仅是因为战术这条路可能性更大。为了这一天，他准备了接近十年，现在，他终于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年少梦想的终章，序幕揭开。

他想提前看叶修一眼——当然不是因为他对他的爱。再深厚浓烈的感情，此时仿佛也都被抛到了遥远的地方，那是他的未来，但绝不是他过去和现在生命的主题。这只是他最私人的纪念，不是为了叶修，而是为了自己，为了一直默默地研究他、学习他的自己，为了接近十年的时光里，从未疏远过这个梦想的自己。

入口处传来一阵嘈杂声，走在最前面的，是喻文州无比熟悉的那个身影。喻文州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看着他们像一群好奇的小动物一样四处走来走去，而他的眼神一直追随在叶修身上。

过了一阵子，他才站起身，走上前去。

“不是为了你。”

叶修看着对话框里的话，等了一会儿，才发现对方并没打算说出下文。这是值得犹豫很久的事儿吗？叶修飞快地回复：“那是为了什么，这么不好意思说啊？”

这从喻文州回得很快：“等以后我们在一起了，慢慢和你说。”

轮到叶修愣神了。他沉默地想了半分钟，才把手放到键盘上。

“这几天我会很忙，回头再和你联系。”

喻文州是被黄少天的电话吵醒的。

“看新闻没看新闻没看新闻没？”黄少天语气急迫，声音也透着些莫名的愤怒：“老叶那家伙又退役了！这次还是那样，他自己又没出来，是兴欣的人宣布的。这也太反常了！我QQ敲他他也不回，队长你能联系上他吗？他跟你说过没有？你了不了解情况，能不能找到他，啊！？”

喻文州把手放在眼睛上，上午的阳光刺得他有点难受。过了片刻，他才从困意中挣扎出来，缓缓坐起身。

“哦。”他平静地回应道，“并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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