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糖

对于喻文州而言，他并没有一开始就察觉到自己对叶修真正的心情是什么。几年之后他曾经回溯过这段时光，那时叶修在他的记忆里早就找回了自己的真名。然而，喻文州又想，或许在最开始，他对叶修的态度确实是单纯的，叶修是个特别的人，这毋庸置疑，谁都会认为他是个特别的人；他吸引了他，这也很正常，喻文州相信，除了自己之外，也一定有许多人，在不同的时间和场合里，被叶修表现出来的不同样子所吸引。他并不是特殊的一个。

所以喻文州从没有反省过对于叶修的心情，他从没想过这种心情是否不妥，不应产生，不应放任它如此自由地生长。叶修是个厉害的前辈，可怕的对手，但同时，现实生活中的那个叶修，也是一位让他喜欢，让他想到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的朋友。

没事的时候，他很少和叶修在QQ上说话，然而他总会不动声色地留意关于叶修的一切消息，就像在过去几年中他所做的那样。叶修为人低调，真人不参与任何电视节目，除去比赛录像之外，报刊中偶尔出现的采访、随队记者从嘉世队员那里挖来的侧面爆料，都会被喻文州收集起来，按照内容分门别类地存放在电脑里，用移动硬盘做好备份。队友们都知道他对于叶修的战术和打法很有研究，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研究已经延伸到了这么细致和全面的地步。

而且，跟还在训练营时不同，成为职业选手之后，因为处在同一个圈子里，叶修相关的信息来源还要宽泛得多。前辈传下来的八卦、队友日常生活里的议论，再加上被拉进职业选手QQ群后不久，他们四年级的几个新人又单独建了个小群，相互召唤着加了进来。他们当中黄少天是个话痨，苏沐橙和楚云秀也是喜欢八卦的人，苏沐橙跟叶修关系非常好，在小群里经常说一些叶修生活中的趣事。喻文州很少参与聊天，却一直默默地潜水围观着。

或者跟这也有关系，喻文州很喜欢苏沐橙。一切和叶修有密切关系的人，喻文州都本能地有一种好感。

不光是人。在喻文州的心里，叶修甚至会让许多原本是中立甚至黯淡的事物，覆盖上一层特殊又迷人的光环。去便利店买零食饮料的时候，等待结账时他的目光会持久停留在店员身后的一排香烟上，他无意识地从中寻找着叶修抽过的那一种，找到的时候他的心跳快了些许，那几盒都印着“黄鹤楼”字样的香烟在他眼里显得分外精致。他知道嘉世来G市比赛时住过的酒店，从此每次路过那个酒店时他心里都会浮起一层异样的感觉。写字的时候他会想起叶修握笔的姿势，他惊讶那些修长的手指可以把握笔，写字，夹烟和敲击键盘的动作都做得那么好看。他记住了苏沐橙提过的许多细节，跟她出去吃夜宵时常点的菜，陪她逛街时夸她穿得漂亮的牌子，从队友手里打赌骗来的水果的品种……这些发生在两千里以外的事实的碎片被喻文州随意地编织进他的日常生活，无法磨灭也不可剔除地，永远在他记忆里闪着微弱的光。

甚至H市也成了除他的家乡G市之外，喻文州最喜欢的城市。此前这个城市在喻文州的印象中只是一团暧昧的混沌，只是神州大地上数不清的普通城市中的一个，在喻文州接触荣耀、知道一叶之秋这个人并且开始研究叶修之后，它在喻文州的脑海里逐渐亮了起来，成为一个悦目的光点；在他认识了叶修一段时间之后，每次他踏上H市的土地，不，每次从飞机的舷窗里看到微缩成一块块小方格的H市图景时，他的心里就会莫名升起一阵混杂着甜蜜和激动的感觉。叶修赋予了它特殊的意义。

一年中喻文州来到H市的机会最少有两次。不过由于嘉世的关系，H市经常会有厂商举办一些表演赛，偶尔也会邀请蓝雨过来参加。自从他跟黄少天出道之后，蓝雨的成绩确实有了明显的提升，也越来越成为圈内外注目的焦点之一。第五赛季的时候，他们有次去H市参加一个表演赛，算是厂商和俱乐部贴心为选手准备的福利，胜败都有奖金拿，而且是扣完税直接给到选手手里的。跟职业联赛成绩无关，比赛双方就都打得很开心。回到酒店之后，喻文州稍事休息，想着要不要出去散散步，顺便去嘉世附近走走的时候，跟他住一个房间的黄少天从浴室出来，他动作快，已经冲了个澡，顺便换了套便装。

黄少天走回自己床前，一边把房卡手机钱包往裤兜里塞，一边跟喻文州说：“队长，我出去玩了，可能很晚回来，房卡我带着，你们不用担心我。你不要和领队说啊，天亮之前我肯定回。”

为了保证休息，常规赛和季后赛时蓝雨俱乐部一般都是给队员订单人间，喻文州很少和黄少天住一间，从不知道他也有夜游的习惯。本着责任感和好奇心，喻文州关心了句：“这么晚？你去干什么？”

黄少天一脸诡秘的兴奋，还有点憋不住的得意劲儿：“嘿嘿，我要跟老叶一起去看电影，我已经查过了，复联五，十二点半有一场！我查的时候那场还没有人订位，去了再买票也可以，我早就想好了，这次一定要宰老叶一刀，让他请！”黄少天一边说，一边突然想起些什么：“对了，午夜场人少，会不会我反而更容易被认出来啊？今天回来的时候还有妹子找我签名，我得带个墨镜过去……”黄少天说着就往门口走，背包放在门边的衣柜里，他要把墨镜找出来。

“等等。”喻文州说。

黄少天疑惑地回头。

“带我一个。”他看到喻文州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这样说道。

对于黄少天跟叶修交好这件事，喻文州过去并不知道，然而知道了也并不感觉意外。他承认有些人就是有这样一种天赋，他们热情、开朗又毫不做作，能够轻易地跟人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并且可以长久保持下去。喻文州深知自己不是这种人，然而他也并不羡慕这种人。他自有一套让他感觉更舒适的与人交往的方式，他相信着以自己的方式确立的感情的质量，它或许比其他人要缓慢，温度也更低，但一定足够真诚也足够深情。他一点儿也不嫉妒黄少天跟叶修的友情，不过确实要承黄少天的人情，这他同意。

叶修正在酒店大堂里等他们，嘴里含着一根从前台顺过来的棒棒糖：“哟，还买一送一啊？”

“你觉得这样说我们队长合适吗？”黄少天严肃道。

“想多了，你才是送的那个。”叶修怜悯地拍拍黄少天肩膀：“这么晚叫我出来，到底要干嘛？”

喻文州失笑，敢情看电影这事只是黄少天的计划，当事人之一压根都不知道。

黄少天把挂在领子上的墨镜拿下来戴上，摆出一副大牌的表情，冲着叶修说：“我们看电影去吧？十二点半有一场，复联五，我查过了，没人订位，我想看好久了。”

叶修咬住棒棒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黄少天：“看什么电影？不去！看完都几点了？我们明天早上还要训练呢。”

“老叶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黄少天一把扯下墨镜，非常不快地说：“上次你来G市谁带你出去吃粤菜的？你白说好吃了是吗？下次还想不想去吃了？我跟你说我新发现一家馆子，巨好吃，但是就冲你今天这表现，我是不会告诉你是哪家的！”

喻文州心里一动，不由得笑了笑。

“想吃饭你早说啊，我不爱看电影，但是夜宵可以带你去吃啊。”叶修嚼了两口糖，把小棍丢到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又看了喻文州一眼：“文州想不想去？带你们去吃西湖醋鱼。”

喻文州还在笑着，迅速地点头。黄少天原计划落空，但叶修的替代提议听起来也很有诱惑力的样子，于是也飞快地同意了。

叶修带他们去的菜馆也在西湖旁边，离酒店有一段距离，他们打车过去。叶修给两人介绍了几个地标性建筑，喻文州默默地记在心里。

事实上，这晚上叶修提到的大多数事情，喻文州都记得很清楚——经过很多年，他仍然记得清楚，就像他仍然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叶修的那个晚上，他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还记得那家菜馆的名字和位置，叶修做东点的每一道菜。他记得上了两道菜之后，叶修把装可乐的杯子举起来，像模像样地用瓷勺子轻轻敲着玻璃杯沿，清清嗓子：“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纪念嘉世队长第一次私下里通敌。”黄少天抢着说。

“不是第一次了，黄少天同志，你不知道而已。”叶修笑着朝喻文州望过来，喻文州没有笑，只是深深地回望着他。

“那是什么？”黄少天奇怪。

“咳。”叶修说，“今天是联盟为黄少天修改比赛规则第五十七天的纪念日。真的，你值了，就连荣耀教科书也做不到通过这个方式名垂荣耀史。”

“去死！”黄少天从面前的小碟子里捡起一颗水煮花生米朝叶修丢过来，叶修手忙脚乱地放下杯子，把掉在身上的花生米捡起来，丢在烟灰缸里：“这个习惯不好啊，怎么能拿食物撒气。”

“真是五十七天？”喻文州有点诧异地开口。他确实想不通，叶修怎么会把这个时间记得这么清楚。叶修朝他挑挑眉毛，表现出一副“我们是同谋”的态度：“那你看，我随便说的。”

三个人又闹腾了几句，服务员就把热腾腾的重头菜端了上来，很有眼色地把那盘醋鱼放在了叶修前面。

叶修并没有谦让他们，他拿起旁边座位上干净的碗，熟练地挑起鱼肚子上很大的一块肉放进碗里，很自然地把碗放在喻文州面前。

“趁热尝尝，他家味道还是不错的。”叶修说。

喻文州愣了愣，还是本能地推辞一下：“你先吃。”

“我吃太多次了，客人优先。”叶修说着，又把黄少天手边的空碗拿了过来，把剩下那块鱼肚肉夹到碗里。

“谢谢谢谢。”黄少天千恩万谢地抬手去接，叶修一扬手，把碗举高了点：“说点好听的，叫哥哥。”

“滚！！！”黄少天劈手把碗夺了下来。

喻文州笑着把碗里的大刺挑掉。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就是有着一种让人完全无法尊敬他的魔力啊……

吃完夜宵还不到十一点，也许是这一餐吃得太开心，三个人都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他们沿着深夜的西湖散了会儿步，黄少天提议说不如回宾馆打两局荣耀吧，叶修犹豫了一瞬，正好喻文州转过头来看着他。湖边光线昏暗，夜色仿佛溶进了喻文州的眼睛，他的目光显得格外安静。

“好啊。”叶修说。

他们顺路在湖边的咖啡馆买了咖啡带回去。黄少天对着菜单冥思苦想的时候，叶修在外面等，顺便点了根烟。

“要哪种口味？”喻文州点好自己的份，推门出来，走到叶修身边。

叶修有点为难地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啊，对咖啡不太了解。”

他吐出一口烟，微笑地看着喻文州：“要不你帮我选吧？”

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酒店房间的荣耀登陆器出了点问题，网络部的工作人员过来看了看，是设备坏掉了，只能等次日再更换。喻文州没带笔记本电脑，三个人只能对着黄少天的笔记本干瞪眼，1V1是不可能的了。黄少天重新提议不如看电视，结果又产生了分歧：他们打开电视，在寻找电竞频道的过程中，意外遭遇了一个女歌手的演唱会重播，当时遥控器正好在黄少天手里。

黄少天差点没跳起来：“我靠靠靠！我的女神！”

喻文州和叶修沉默地看了两分钟演唱会，黄少天几乎要趴在电视上，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我要看电竞频道。”叶修抗议。

“电竞频道什么时候都有，演唱会可是很难得的！”黄少天坚决不同意。

“少来这套，没看右上角写着重播吗？”叶修说，“你这粉丝当得也太不合格了，人家都是去看演唱会现场，你逮着一电视节目，还是重播，装什么死忠粉，快点把遥控器交出来。”

黄少天气结：“我要是有时间去看现场还用得着看电视？”不过他也确实不占理，这个演唱会的碟片他早就买了，只是不愿意错过看偶像的任何一个机会而已。他眼睛一转，目光落在喻文州身上：“要不我们投票吧，队长你说看哪个我们就看哪个！”

“看电竞频道。”喻文州说。

黄少天不可置信地看着喻文州，随即平静下来，一脸“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把遥控器往叶修那边一丢，站起身，拎起自己那杯咖啡，说：“我去找郑轩。”

“记得带房卡。”喻文州说，叶修已经笑着拿起了遥控器，开始换台。

电竞频道播的正好是上周微草对霸图的比赛，说是他们两个最关心的对手也不为过，跟叶修一起看这样一场比赛——这大概是这个快乐的晚上，让喻文州感觉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叶修拆开咖啡，喝了一口。喻文州转过头，看着他的表情，说：“味道怎么样？怕你喝不惯甜，让他们少放了糖，这里还有两个糖包。”

“不错。”叶修回味着咖啡的味道，眼睛却盯着电视屏幕，说：“很少喝这个，平时喝茶比较多。”

“要尝尝我的吗？”喻文州把自己刚喝了一点的那杯递过去。

叶修有点诧异地低头，想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喻文州手里的咖啡，朝喻文州举了举：“我直接喝，不介意吧？”

“当然不。”喻文州笑。

“你的好喝。”叶修尝完，给出了中肯的评价。

“那换换吧。”喻文州顺手把叶修的那杯拿了过去：“这两种我都喜欢，喝哪杯都可以的。”

其实喻文州对咖啡也没什么研究，两杯都是店员推荐他的。但是那天之后，这两种就成了喻文州去咖啡店唯二会点的品种。他们喝着咖啡，惬意地吹着窗外的夜风，边看边聊，时间不自觉走得很快。比赛重播完了，顺带连记者会也重播了一遍，喻文州察觉到身边好久都没有叶修略带沙哑的说话声，他转过头，叶修已经窝在座椅里睡着了。

喻文州沉默地看着叶修。这晚上他看过叶修的很多样子，他将永远记得他每一种不会在比赛场上展露出来的模样，包括此时，那张在睡梦中甚至显露出一种毫无心机的单纯的面孔。他小心地把空了的咖啡杯放在桌上，站起身，轻轻走到叶修面前。

他微微地弯下身，手指在叶修脸颊上方的空气中无声地抚过。

在指尖即将碰触到叶修睫毛的一瞬，喻文州停了下来。

他收回手，默然无语地后退到座椅旁边，慢慢地坐下去。如果没有这个夜晚，他知道，他迟早也会发现自己对于叶修的心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确实是这个晚上让他明白，他喜欢叶修，不，更准确地说，他已经爱上了他——

早在他们还在咖啡馆外面，当叶修看着他的眼睛，对他微笑着说了句什么，而他不由自主地从内心深处战栗起来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明白。

tbc

*查了下，联盟为黄少修改规则是第四赛季之后，我就设定为从第五赛季开始，不知道是否有bug，如果有GN知道的话请指正

*除了黄叶文和特殊说明的，其他文里我对黄少的设定都是直男

*还是觉得更喜欢“叶修”这个名字，所以开头设定了下，这篇以后也就用“叶修”继续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