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糖

[双叶年下]瞒天过海(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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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他们回到餐桌边,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叶修隐隐觉得,似乎就在那几句简短的约定之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终于”从他的心上卸掉了。它们曾经在那里堆积了很多年,久远到他都想不起它们复杂的来处。

但他并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轻松,更全无赢下一场比赛之后必然到来的那种通透的畅快。

那里很空,只剩下虚无。

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走那条他唯一想走的正确的路了,那个沉默地趟着路旁的荆棘丛一路追随着他的人,将再也不会突然出现,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叶秋站起身来。这段时间他一直很安静——就像叶修一样。叶修始终没有去观察他的心情,他暂时不具备这样的立场。看到他动了,叶修才望向他。

叶秋像是解释一般,急促地说:“我突然想起来,下午要打一个重要电话。”

叶修点点头,努力对他做出一个兼具安抚和鼓励的眼神。

叶秋这个电话打了很久。他的声音一开始响在客厅里,好像是特意为了向叶修证明他没事一样,比他正常讲话的声音要大一些。确实也是谈公事,语气还是沉稳的,听不出什么异样来。

叶修想,叶秋比他以为的还要坚强成熟得多,而即使早就知道这点,叶秋的表现还是一次次超出他的意外——他立刻就在心里笑笑,这是在几分钟之前刚刚被证明过的。叶秋的坚强不但超过他的想象,甚至也超过了他自己。叶修若有所思地辨认着叶秋通话中的词语,那是他完全陌生的领域。

他叹了一口叶秋在场时一直没有叹出来的气,想,叶秋太难了。太难了。他的哥哥和他的事业,以及整个家庭的困境,现在都一股脑地压在他身上,而他还要表现出一如往常的强大和镇定,在任何一个地方,甚至是最亲密的人面前,都要强撑着不能垮下来。

他甚至不能成为主动提供帮助的人,因为最深的伤害就是他给的。

叶秋现在的心情如何,叶修实在不认为自己能感同身受,他没有这么执着地爱过谁,无法潜入叶秋的视角去看看周遭的一切,但这不妨碍他为叶秋感到心疼。叶秋越是平静,越是若无其事,很可能就越是在忍受着更大的痛苦。在刚刚他无比焦虑地口不择言的时候叶秋温和地安抚了他,在他冷静下来向他坦白一切的时候,叶秋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地便接受了。

他的表现完美、温柔,无可挑剔,无可挑剔得就像……没有心一样。

然而这可能吗。


叶修急促地舒了口气,感觉心脏被某种不知由来的力度一点点揪紧。他不想让叶秋难过,无论这种难过是被叶秋表现出来,还是默默地在内里烧灼着他。他想要他放下,要他释然,要他即使痛苦也是转瞬即逝,要他和他一样活得没有一点阴影。他想让他开心起来,这愿望一瞬间竟然急迫到让叶修无法忍受。……等叶秋打完这个电话吧。等他打完电话,他要去安慰他,就像刚刚叶秋是怎样安慰他那样——

可是他能怎么安慰呢?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们之间,还存在着任何一种不需要做出实际让步就能起到效果的安慰么?

直到这时,叶修才突然意识到,他实在自私得可以。他不但已经得到了叶秋在现实中的彻底的退让,他还要叶秋在对他做出退让之后,为了让他自己免于负疚和心疼,就要立刻像他一样变得如释重负,仿佛从来就没有什么伤害发生在他心里,仿佛他这么多年的感情可以变成一个吹口气就散掉的笑话。甚至叶秋做给他这种表象看都不行,他连真心难过的资格都不想给他。他真的在心疼叶秋吗?还是只是心疼那个看到叶秋难过就也难过了的自己?

他没有资格再去要求叶秋开心或者不开心,无论打着心疼的旗号还是愧疚的旗号。那心态未免过分了点。


叶修又愣了一会儿,听到客厅里叶秋的声音渐渐远了,像是推开门,走到另一个房间去。这个电话打得有点长,叶修漫无目的地想着。他站起身,走到客厅,果然空无一人。他拿起平板,回到餐桌边坐下。

感情是一笔烂账,深算下去也没个头。他不会退让,但是赢了也并不感到幸福。叶修点开比赛视频,想,这就是绝大多数职业选手不会选择在役时间内谈恋爱的原因。他们不是已经把一切都说开了吗?那结果不会再改变,一时的情绪都是投石入水后周边泛起的圈圈涟漪而已。都会消失的。就这样吧。

……叶秋的电话打得也太长了。

他还在打电话吗?还是在做什么?

五分钟之后,叶修意识到,在比赛视频里看到的东西,虽然每一个数据、每一个动作和细节都被自己理解了,但整整五分钟的时间,他没有明白视频里在发生什么事。虽然除了那两个闪念之外,这段时间也没有在想叶秋,但是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他什么都没在想,思绪好像被突然抛到一个纯粹是“无”的空间里。

叶修调整了一下坐姿,收拢心神。……叶秋没事吧?他停顿一下,朝餐厅门口望过去。那边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微弱,却是连贯的。

叶修放下一点心来,把视频拖动回五分钟以前。

其实再在家里待下去也没意义了。这次回来的初衷,本来就是履行给叶秋的承诺,现在回想一下,说没有夹带“想见叶秋”的私货,也是不可能的。抵抗不住叶秋的撒娇,他一求情就把回去的时间推迟半天,本质上也是因为自己想要跟他多待一会儿。他哪里是一直在对叶秋退让,更像是借叶秋之口来满足自己的小心思罢了。但和预计的不一样,这本来应该是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也相当快乐的两天,却搞成了这么惨烈的样子。究其原因,还是他自己的锅。把事情性质推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的是他自己,闹到不可收场之后一翻脸就要恩断义绝的也是他自己。

叶修苦笑。他对自己的头脑和判断力一向很有自信,只有在叶秋的问题上,错误犯得永无止境。他总是做出一个很坏的决策,过段时间再惊喜地发现原来还可以有更坏的。

叶修迅速中止自我批评——他在这方面一向很有分寸,想,要不还是提前订票回去吧。他实在想不出这个漫长的下午和晚上,他跟叶秋还能用什么样的方式相处。就算他们把一切都已经约定好,但说开之后立刻以这种表象为借口,做出一副没心没肺,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就连叶修都觉得这实在虚伪得可笑。这种虚伪,甚至是对他们之前经历过的那一切的嘲讽。

他更清楚的是,决定虽然已经做出来,但是这件事情本身并没有结束。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叶秋不会因为答应了他的决定就瞬间不再爱他,他也没有因为说出这样的决定,就真能马上把叶秋放回弟弟的位置。他小时候曾经有过这样的错觉,某个时刻突然下定了决心,立志要成为一个与现在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然后就会踌躇满志,仿佛这个目标已经实现了一样,并随之感到一阵颇有成就感的愉悦,而自己仿佛也真的变成了一个与原来那个陈旧堕落的自己完全不同的新人。

他早就知道不是这样。

决定只是决定。决定无法让他立刻变得不喜欢叶秋。

他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和以往不同,这次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了。

早一点回到自己正常的生活节奏里,就能早一点断了这种还在延续着的状态。


叶修倒吸了一口凉气,迅速地点下暂停键。时间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几分钟,比上一次走神还要长。霸图这一局但凡表现出一点与以往不同的亮点,他也不至于沦落成现在这样。叶修在心里批评着自己本能的甩锅行为,清楚他这个下午如果不走的话,至少比赛视频是没办法再吸引他的注意力了。

他锁上平板,突然意识到,好像有一会儿没听到叶秋说话的声音了。

叶秋不至于做傻事,这点自信叶修还有。但——就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意志强迫着他一样,他完全无法控制地想知道叶秋现在正在干什么,他的心情怎么样。倘若叶秋出现在他视野里,他也许不知该说些什么,但不知道叶秋的动向,他又会焦虑起来。

叶修站起身,以尽可能平静一些的步子走到客厅里,四下望望,然后去推他们房间的门。

叶修呆了呆。


叶秋在阳台上,背对着他,一手撑着阳台边缘,像是在看四周的风景,另外一只手也撑在上面,夹着一支烟。

阳台的门关着,叶秋大约没听见他推门的声音。叶修悄声走进去,轻轻地拉开椅子坐下,看着叶秋的背影。无风的北方春天下午,阳光明澈得让人心里难过。叶秋仿佛是沐在阳光里的一尊雕塑,除去不断抬起、把香烟送入嘴里的手臂,整个人像是凝固的,就连吐出的那些烟雾也滞重得飘散不开,围在他四周。叶修的烟瘾虽然不小,但抽的时候总是偶尔吸一口,多半根反而都烧掉,但是叶秋不是这样。即使叶修只是从后面看着他,也能看出来他在无比专注地做着这件事,仿佛这一刻,他的全部使命,就是把这些燃烧着的焦油和尼古丁送进他的身体里,点燃他的每一个肺泡,每一道血管。


叶秋点第二根烟的时候,叶修打开阳台的门,走出去。

“不会抽烟的人努力学着抽烟,就跟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一样,自己觉得很深刻,实际上幼稚死了。”叶修说着,拿起叶秋手边的烟盒和火机。他这才注意到,阳台略宽的边缘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三只几乎同样长短的烟蒂,像是在某场灾难中同时死去的一排尸体。即使是这个时候,叶秋也没有随手丢东西的习惯。

叶秋没有给出什么反应。叶修给自己也点了一根,实在是烟雾的味道呛得他难过。叶秋抽完一根,又拿起叶修刚刚放下的烟盒。叶修犹豫一下,随他去了。

“随便你吧。”过了一会儿,叶秋才淡淡地说,“现在也只有这件事能让我舒服点。”

他的嗓子是哑的,也许可以解释成短时间内吸了太多烟的缘故。但眼睛也是红的。没看出来什么哭过的痕迹,只是红。

“不要养成习惯。”叶修说。

叶秋终于有了点动静,他转过头看着叶修,语气一点怀疑一点不屑,“你?说我?”

叶修吐出一点薄薄的烟雾,“我跟你不一样,抽烟是为了开心。为了摆脱一件不好的事,沾染上另外一件不好的事,多划不来。”

“追求快乐也不一定就比逃避痛苦高尚多少。”叶秋说。

叶修无言以对。他想,他总是正确的,总是他给叶秋提出要求,然后叶秋来配合他。但是在他自己理直气壮地秉持的坏习惯上,他也总能做到逻辑自洽。他总是为叶秋好,为父母好,为所有人好。虽然他至今也说不清楚他到底为他们做了什么。

“叶修,我刚才在想一件事。”叶秋突然说。他还是那副表情,平淡的,若有所思的,看不出是不是难过,但并不是平常的他。

“什么?”叶修说。

“我在想,”叶秋终于掐灭了那根抽到一半的烟,语气平静地说,“‘事在人为’这个词,是不是总有个限度。是不是总有人力到了极限,无论怎么努力,怎么祈祷,用尽一切唯物的和唯心的办法,也完成不了的事情。”

“疑问还是感叹?”

“是疑问。”

“我觉得,是的。比如死。”叶修说着,把烟也灭掉。他大概能猜出叶秋发问时的心情,但是也不想就此去安慰或者打击他,叶秋问他,他就说他的真实想法。“一个人再怎么不想死都会死的,没有一个人能有例外。而且我觉得事在人为,能发挥作用的只是非常,非常小的一个领域。”

叶修转过身,靠在窗台上。“训练的时候,我偶尔会想,如果我能再年轻十岁就好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愿意用很多东西去换——当然我也没有很多东西。比如说二十年的寿命吧,如果可以这样换的话,我是很愿意的。或者哪怕不用年轻回去,让我回到十年前的身体状态里,再这样打十年,我也很愿意。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对我来说,早点认清现实没坏处,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巅峰时的状态了,才有可能沉下心来摸索出适合现在状态的打法,还有生活方式,训练方式,比赛的方式。才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往死里拼命,什么时候适当放弃。拿这句话来鼓励自己当然是好的,但它有时候也会把人逼上盲信的绝路。这是我的看法。”

叶修说完,看了叶秋一眼。叶秋正在注视着楼下的花和树,他的神情——如果叶修没有读错的话,他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那看似平淡却依然有所执着的眼神却告诉叶修,他的想法并没有改变。从来没有。

叶修心里突如其来地抽痛一下。


你还是不甘心。

你要碰多少次壁才甘心呢?傻弟弟。


“叶秋……”叶修突然说,“你不要把它当成一件事去做。过于执着,就会陷到必须完成它的心魔里。”接下来的话可能已经越界。但叶修还是选择把它说了出来,“我发现我有点……喜欢你之后,也并没有,就一定要规定自己不能这样。我知道它是自然产生的,也会自然消失,只是需要时间,可能长一点,也可能短一点。你越注意它,它给你的阴影和伤害也就越深。……我的经验。”


不,它不是自然产生的。叶秋在心里说。它是我用尽一切手段,死缠烂打地追着你,磨着你,甚至胁迫着你,勒索着你——你才会对我有一点点这样的感觉。那是真的喜欢吗?就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吗?还是仅仅出于愧疚和善意,从亲情里变质过来的那么一点东西——但是,既然你说是喜欢,那么我就相信你,哥哥。可是如果我听你的话任由它去,它只怕消失得比你预想中还要快。

但是,叶修肯对他说这些,却是叶秋没有预料到的。他知道,这对叶修而言本是个不愿提及的难堪问题,在叶修而言令他煎熬的情感,和他在这情感中的细微心路,叶修本来永远不会对任何人提及,可他还是说出来了,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更容易解脱一点。

打完那个工作电话,回到现在面临的问题之后,叶秋本来已经转了很多个念头。他一度想要跟叶修打个招呼,这两天他先去北辰那边住,冷静了一下之后才发现自己在迁怒,甚至是报复。人有可能强迫自己在某个时刻表现得像一个更好的人,但不意味着在本心里他真的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他成功地让叶修平静下来,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那个时刻,他知道他是以完全抛弃自己立场的心态来对待的。但他总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不仅如此,他要怎么面对叶修?继续扮演那个好弟弟的角色,跟他享受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这最后半天?——仅仅是想象就足以让他恶心。

甚至在叶修过来陪他抽烟的时候,他也在想,要不还是先冷处理一下吧。他可以先埋头工作一阵子,等今天的谈话给他的喜悦和失望没那么深刻,他再慢慢收拾起心情来,总能收拾起来的。如果自己突然提出去北辰那边,叶修必然也能理解他的心情,不会强迫他留下,更不会有什么不愉快。

但是就当他三番五次要把这个想法说出来的时候,转头看看叶修的脸,便会没来由地暂时打消这样的冲动。叶修生活在他回忆里的时间,远大于他们成年后现实里相处的时间。这一次也是一样,今天过后,他或许能记住叶修现在的样子,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在无数个场合里无数次契机下无数次反复揣摩回忆,但是他脸上细微的神情,眼睛里的光,阳光映照下脸上细腻的小绒毛,那些变化万千飘忽不定的情绪,那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和目光中的温度,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复现的。他怎么可能浪费这来之不易的相处机会。

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远远地爱他,在回忆和想象里爱他,却不再奢望得到他。

他怎么可能放弃。


在叶修看来,他说完那些话之后,叶秋又沉默了很久。然后,就像是突然决定抛下这个话题,转而为前段时间的人生做一个定论一般,叶秋仿佛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跟你打的每一场仗,不管大的小的,最后都是你赢。”

也包括这一次吗?叶修想。他们总有一个人要做出退让。那个人总是叶秋。

“嗯,你让着我嘛……”叶修语气温柔地回答。

他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因为他正在想,真的如此吗?

他们之间成功改变了对方的那个,真的是他,而不是叶秋吗?


这一年来,叶修一直生活在训练比赛复盘训练的状态里,所以看似忙碌的日常对他来说不但不是压力,反而是一种更加安心的节奏。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这样一个季节,在这样的下午,在自己家的阳台上和最熟悉的人一起,完全不去考虑游戏和比赛的事,只是聊着一些东西,哪怕是会让他们痛苦和惆怅的东西。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可避免地走向结束。叶修有这样悲凉的预感。他很笃定,那不是他的职业生涯。但如果是他跟叶秋之间的这段纠缠的话,这不本应是件值得开心的事吗?

灵光忽至般,叶修心里突然升起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如此荒谬,以至于叶修有一段时间被自己吓住了。

他想,如果真的让叶秋这么痛苦的话,如果他经历过这样的痛苦还是无法放弃的话,——就试一下怎么样?

哪怕他们都要带着污点活下去,但是如果能发现它破灭之后丑陋的本相,及时终止错误,总好过让叶秋一辈子都活在这样的炼狱里。

可是如果……

叶修收回了自己的思路。他直觉不能再想下去了。


tbc


给追文的大家跪了,非常对不起还惦记这文的所有同学们,前段时间状态不太好,于是就无止境地废下去了TAT非常非常对不起大家,给大家磕一万个头TAT

今后应该会好一点,但是这文肯定不会坑的!其他的坑我也会慢慢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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